像今天疼到需要緊急就醫的,還是頭一次。
家裡的所有人都慌了神,奶奶來不及換下的睡衣,沈一嶼奔跑時掉落的拖鞋還有馬小野腿軟時摔出的淤青,構成了這注定沉重而難忘夜晚的序幕。
醫院。
“病人有什麼過往病史嗎?”醫生看着儀器上的各項指标擰起眉頭。
“肺癌,晚期。”陳奶奶已經不記得當初自己是怎麼說出那四個字了,隻記得那仿佛耗盡了她此生所有的力氣。
她拉着醫生的手,帶着近乎乞求的哭腔,“醫生,我們放棄治療了,您給開點止痛藥就好,别讓她太難受……”
醫生沉默地跟着推車跑遠,陳奶奶年紀大跑不動被甩在後面,隻能遠遠地看着他們離去,急診部人來人往,隻一眨眼他們就消失不見。
醫生根據陳奶奶的囑托為陳伶注射了鎮痛的藥劑,還開了一些止痛藥。
交代醫囑的時候他本想再說些什麼,可是看到面前年邁的老人和她身後站着的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終是止住了聲,在寫滿注意事項的單子上又加上繳費和取藥所在的樓層和位置信息後,轉身離開了。
陳奶奶囑咐沈一嶼和馬小野乖乖守在陳伶身邊,自己拿着單子走出輸液室大門。
昏黃的燈光在頭頂晃着,輸液室裡沒有醫護人員的說話聲、急診大廳機器的滴響聲,也沒有擔架車轱辘轉動的聲音,隻有偶爾的兩句交談聲,相稱之下安靜許多。
然而這些對于沈一嶼并沒有什麼區别,他坐在馬小野的身邊,低頭看着自己被蹭髒了的腳,眼裡的情緒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連他自己都看不太懂。
牆上的鐘表不停轉動,距離陳奶奶離開已經過去二十多分鐘,沈一嶼怕陳奶奶那裡出了什麼問題,便和馬小野交代了一下,他那個時候已經可以用手語和馬小野進行大部分日常交流了。
和馬小野交代完後,他便去找陳奶奶了,臨走時馬小野把自己的拖鞋給了他,有些小,走起路來姿勢有些滑稽。
他根據指示牌上的信息乘着扶梯來到一樓,扶梯緩緩而下,他看到遠處牆邊一排自助機器。
他認出了其中一台機器前的熟悉背影,是陳奶奶。
陳奶奶拿着醫生剛才給她的單子,在自助機器前手忙腳亂的。
她不知道剛剛自己又不小心點到了哪個按鈕,彈出來一個新的頁面,她眯着那雙老花的雙眼,辨認着上面的字,好像這個也不是繳費的界面。
她想要退回,又不知道該按哪個鍵,一隻滿是皺紋的手在屏幕前徘徊。
周圍的人皆是行色匆匆,她好不容易抓住個年輕人幫忙,可是年輕人看到她白發披散、精神有些恍惚的樣子有些害怕,一邊掙紮着抽出手,一邊說自己還趕時間便匆忙離開了。
陳奶奶再次失落地回到機器前。
沈一嶼第一時間想要上去幫忙,可是他也沒有用過這種自助機子。正當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時,身邊經過一個護士打扮的女人。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擋住了她。
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兩年前陳奶奶送給他的手機,手機是充話費送的,很卡,玩不了遊戲,隻能用來上上網發發消息,街邊貼的鋼化膜也已經被摔出一道道裂痕。
【您好,您能幫幫我奶奶嗎?她不會用機子】
他在備忘錄打出一行字,舉給女人看,又伸手指了指陳奶奶的方向。
女人立刻明白,她沖沈一嶼點了點頭,和他一起向陳奶奶走去。
那是趙妍第一次見到沈一嶼。
趙妍是附近衛職院的學生,那年實習被派到了象盱鎮鎮醫院輪崗。
那天晚上滄桑的老人和穿着不合腳拖鞋的聽障男孩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她在第二次見到他們時,立刻就認了出來。
那年四月她輪崗來到了腫瘤科,是陳伶的管床護士,那時距離陳伶離世還剩半個月。
陳伶的情況很不容樂觀,隻能靠着每天輸液維持體征,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以至于趙妍常常思考:這樣活着的每一天對她來說到底是件好事還是一種煎熬。
後來在與陳伶的交談中她得知,沈一嶼正在上高三,她很奇怪一個高三的學生為什麼還有空三天兩頭跑來陪床,不背書包隻帶着個舊得掉了漆的滑闆。
正巧有一天她尋得了機會,那天下午她換班完準備回宿舍休息,正好遇到了同樣和奶奶換完班準備回家的沈一嶼,中間有一段共同的路,兩人就聊了聊。
【聽說你今年高三,快高考了吧,怎麼還有空來醫院?】趙妍打着字。
沈一嶼打下這行字的時候很平靜:【我不高考】
趙妍感到奇怪:【不是高三麼?為什麼不高考?】
沈一嶼其實懶得對外人解釋這些原因,但他很感謝趙妍,無論是一年前在那個淩晨幫了他們,還是現在照顧陳伶,所以他願意對她坦誠相告。
【我是聽障生,隻能走單考單招,最好也隻能去雙非一本,專業受限制,離家還很遠。這些年為了伶姨的病我們家欠了很多債,唯一的收入來源是奶奶的退休金,如果我繼續讀書隻會加重她的負擔。與其如此,不如直接畢業了就去掙錢,說不定明年小野的學費就不用再去找人借了。】
趙妍看着這一長段話有些愕然,不僅是因為她沒有想到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能想的如此之深,還因為她想到了自己。
趙妍也有一個弟弟,那年中考以她的成績本可以去一所普高,但是普高的學費比中專貴,如果以後要讀大學就更是一筆可觀的開銷,家裡人根本沒有供她讀書的想法,逼着她選擇了中專。
他們本來是想着趙妍讀完中專可以直接就業,補貼家用,供弟弟讀書的。
可沒想到趙妍在那三年趁着寒暑假給自己攢了一筆錢,背着他們偷偷地考了大專,打着去外地打工的幌子繼續讀上了書。
她與沈一嶼相同又不同,他們都選擇了犧牲自己成全弟弟,但一個是被家人逼迫的,一個是因為對家人的愛自願選擇的。
她在這條看似沒有選擇的絕路上用自己的倔強為自己謀得了一條出路,那沈一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