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風格幹淨利落,像一筆寫得流暢漂亮的行書。
每一次爆發點都踩在最剛好的位置上。不貪,不拖,毫厘不差。
靳明站在控制台的屏幕前,看着她過彎時微微甩尾,卻精準地貼着賽道弧線滑過,沒有一絲多餘動作。她的節奏極快,每次補油、刹車、推方向……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身體的條件反射。
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她在開車,而是她在和車一起跳一支舞。
機修師拿着記錄闆,在上面寫着什麼,發現他的視線一直跟随着那輛GT500,朝控制台屏幕一擡下巴:“這姑娘開得不錯。”
靳明微微偏頭看了他一眼,對方聳聳肩:“不是來拍照發朋友圈的,也不是那種沒事就地闆油亂飙的。”
他沒說話,目光仍然鎖定在她的車上。
“她下賽道之後,做得最多的事,是和教練複盤彎角、補油、換擋的時機。”機修師繼續說道,“說她是來挑戰極限吧,她又完全無所謂快慢。每次都一個人,不飙車,也不和人比。”
“不像是來玩命的,更像是……她隻對控制賽車感興趣。”
靳明的視線微動。
GT500剛剛駛入最刁鑽的彎道,她的換擋、踩油、貼彎一氣呵成,像是某種精确卻流暢的身體直覺,不是計算,更像早就刻在骨子裡的反應。
對她來說,賽道不是放縱,而是回收。不是釋放,而是給情緒一套軌迹。
來賽道玩,是憶芝難得的破格。頭一次來,是跟着玲子被朋友帶來打卡的。那次她也壯着膽子試了試,有賽道教練在旁邊指導,她第一圈就能把過彎做得行雲流水。
談不上精準,但幹淨利落。肌肉和大腦的協調反應,就像一早寫進她身體裡的某種“可以”。
後來教練說她有天賦,可那一刻她記得更清楚的是: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被她完全掌控住的。
計時表顯示二十分鐘,機修師揚起手裡的記錄闆,向賽道上的GT500打了個信号。
憶芝減速進站,GT500低吼着滑入維修區。她摘下頭盔,汗水順着鬓角流下來,發絲貼在額前,臉頰被熱氣蒸得泛紅。
靳明迎上來,遞給她一瓶水。
她擰開瓶蓋,仰頭咕嘟咕嘟喝了大半。這才長舒一口氣,像剛完成一次長跑。
“真不玩兒啊?”她看他一眼,“在這陪我耗一天,多無聊。”
他目光還停在她額角的亂發,一時沒移開。
“沒多無聊,”他慢悠悠的說,“剛才有人陪我聊你。”
“怪不得我剛才在車上老想打噴嚏。”她看了一眼遠處,機修師正在和人一起換輪胎,“你們聊我什麼了,不會是說我出彎太慢吧。”
他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他說你下賽道從不和人比。”
她坐到控制台邊上,解開發圈,頭發散下來,她用手撥了撥:“比來比去,輸啊赢的,有什麼意思。”
他看着她動作熟練地把頭發重新擰成個丸子頭。
“那你為什麼喜歡賽道?”
她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沒立刻答。
“我想要一個能讓我控制住的東西。”
她像是随口一說,卻又聽得出她話裡有未完的意思。
她擡眼,看到他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她沉了兩秒,換了種語氣解釋:“速度、彎道、出彎點、方向盤的角度……這一切,都是我說了算。”
他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麼:“聽起來像是,除了這個,别的你都沒得選。”
與他對視了片刻,她忽然問:“你印象裡……認識我哥嗎?柴鵬。”
他蹙了下眉,試圖從記憶裡翻出這個名字。
“他跟我爸姓,我跟我媽姓。你比我大三歲,他大我六歲。”她頓了頓,像是在心算,“你們搬走時我還沒出生。你要是不記得,也正常。”
她低着頭,手指摩挲着水瓶的标簽紙,一圈又一圈。
“我哥九歲那年沒的。”
陽光照在賽道上,泛起一層晃眼的白,她的聲音裡卻全是陰影。
“咱那片胡同附近有個大湖,你記得吧。那年春節過完,他帶我偷溜出去,想去劃冰排。”
她聲音不大,靳明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哥先從欄杆翻下去,沒走幾步,冰就塌了。”
她眼神微動,仿佛那場事故,從未在她眼前消失。
“在附近晨練的好幾個人下去救他,前後就幾分鐘,圍觀的人裡還有個護士在場,還是沒救過來。”
她說的很淡,仿佛隻是在轉述别人家的事。
“我爸媽花了很久才接受,他不會再回來了。”
“但我從那之後就明白了,命這種事,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
“你跑得再快,掙得再多,喊得再響,都沒用。”
“你不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她懶懶地向後一靠,手肘搭在控制台邊緣,眼神落在不遠處的賽道入口,“所以我後來不愛賭、不愛等,也不太信人。”
“但賽道不一樣,”
她看着他,淡然一笑:“我踩下去那一下,是快是慢,是不是失控,我都能掌握。”
“至少這件事,是我的。”
她說完,把喝空的水瓶壓扁,一揚手,水瓶在空中劃出一道幹淨的弧線,落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聽起來是不是挺神經的。”她笑了笑,自嘲的意味藏在眼裡。
他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