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靳明拿毛巾慢慢擦着頭發,眼神落在鏡子裡,腦子卻還停在白天預算會上的那幾張圖片。
幾個大項目的投放結構還不夠合理,明天得讓财務再出一版動态模型。
毛巾扔進籃子,他拿起手機,随手刷新了一下朋友圈。
一張圖掠了過去,他又翻回來。
是她發的。
點開來,是一張城市夜景。
暮色初降,CBD燈火正盛,灰藍色的天空還留着些未散盡的餘光,而前景的樓群已經是一片星海。
角度他很熟悉。從客廳的落地窗往西南方向拍出去,斜斜一張,就會是這樣的構圖。
那天他一個會接着一個會,一直忙到傍晚才送她回去。她一下午都很安靜,戴着耳機,坐在沙發一角用他的閱讀器看書,像是始終有點遊離。中午自己下樓吃飯,還順手給他打包了午餐上來。
這張照片,大概是她一個人坐在客廳發呆時拍的。
她沒配任何文字,照片也不是高清,甚至有些噪點。像是不經意按下快門,沒修圖就發了出來。不是分享,更不像炫耀,隻是一個路過的念頭,一個輕輕落下的動作。
他坐在床沿,盯着那張圖看了半分鐘。
照片是透過落地窗拍的,而落地窗上,映出了她模糊的身影。那是天光落在她肩膀上,頭發被光線淡化的剪影。淡得快要看不清,卻又确确實實存在。
他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頓了一下,好像怕一動就把這個她曾經在這裡的瞬間驚擾了。
他們之間的節奏不穩定,像走在碎冰上。
他試着約她吃飯,她先是推了,等她後來主動給了時間,他又要臨時出差。
再之後,兩人誰也沒再主動。
她在小心翼翼地走,盡量不留下腳印。而他,也在努力克制,不把距離縮得太快。
但她拍了這張圖,發出來,和她朋友圈其他的照片一樣:沒構圖、沒濾鏡,隻是一些隻屬于她自己的瞬間。
而那個瞬間,與他有關。
他靠在床頭,把電腦拉過來,調出接下來幾周的日程安排。
翻到其中一頁,在一個小小的業内論壇旁邊畫了個圈。
那場論壇,主題是基于視覺學習的機器人共感建模。說起來,還和她那天來公司參觀有關。
他看着屏幕,頓了幾秒,忽然覺得,合适。
那是一場閉門讨論,本來隻邀請産業界嘉賓和投資人。他猶豫了一下,打開微信,點開她的頭像,删删改改,最終發出去一句:
【你上次給實驗室留下不少研究素材。下周有個内部讨論會,想來看看嗎?】
憶芝拿着手機盯了一會,沒回。
和機器人劃拳也能叫“素材”?她失笑,那天實驗室裡混亂的場面。她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那幫工程師已經圍成一圈研究錄像了,活像一群考古學家發現了火星文明。
不會真把那機器人拆了做研究吧。
【那個機器人也來嗎?他來我就來。】
【研讨會我怕是聽不懂,但我想确認他還活着。】
靳明很快發來活動的時間地點,還說讓司機來接她。
像是知道她要推脫似的,下一條跟得飛快,
【你來給我站台,我總得出點勞務費吧?】
她看到這條信息笑了出來,回了一個字,
【準。】
論壇在新落成的雲麓中心舉行,整層落地玻璃圍出的圓廳正對西山餘脈,光線透過金屬格栅灑進來,像是一道一道精準排布的光軌。
憶芝到的時候,論壇還沒開始。她站在接待區,看着遠處大屏上反複播放的技術演示視頻,那個和她玩猜拳的機器人,不但還“活着”,而且成了宣傳片主角。
出門前,她為穿什麼猶豫了很久,又不好意思問他着裝标準。想來那種場合不能太随便,可又怕像上次似的用力過猛。
最後還是選了那條裙子,那雙鞋,外套換成一件灰色毛衣開衫。畫了淡妝,把頭發随手盤起來,成熟中帶點漫不經心。總歸,不會太出挑。
到了現場,果然很正式,多是正裝,就連研發團隊的呂工他們,今天都統一穿了正式的襯衫。
隻有靳明,黑色西裝搭灰襯衫,領帶都沒打,插着兜站在人群中和人聊天,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輕松。
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士拍了拍他肩膀,半玩笑半調侃:“燒錢費力不讨好的項目一個接一個的搞,你不打算上市就算了,怎麼還任性上了。”
他低頭笑了笑:“帶着目的做技術,也不見得真能做出結果,說不定我這是歪打正着。”
說着,他一眼看見了從前廳走進來的憶芝,和那人簡單告别兩句,便朝她走了過來。
“來得正好,快開始了,我帶你進去。”他遞給她一張來賓卡,上面印着她的名字。隻是這次沒有橘貓做頭像,顯得正式多了。
她跟着他往内場走。他指着第一排寫着他名字的座位旁邊:“坐這兒。”
她瞪大眼:“今天不是還有媒體?我剛進門看見了攝像機。”
他笑了一下:“怎麼,怕被拍?”
掃了她一眼,他們今天居然不約而同都穿了灰色。
“你今天挺像投資人的,隻要你不心虛,沒人知道你不是。”
她立馬反擊:“誰心虛了?我隻是不上相,行不行。”擡手一指前排角落的位置,“我坐那兒,等會兒給你拍醜照,當你黑曆史留着。”
主持人簡短開場後,把話筒交給了呂工。他今天穿得格外正式,站在聚光燈下多少有點不習慣。
“大家應該都看過我們在上個月發布的一段實驗室錄像。那天我們在測試一款操作型機器人,本來的任務是搬運識别。但在與來訪者互動的過程中,出現了一段意料之外的行為反應。”
他掃視了一圈台下:“也就是說,視覺模型在非任務指令的場景下,主動生成了反饋行為。”
大屏幕開始播放那段錄像。
所有人都盯着大屏幕。屏幕上憶芝有些拘謹地站在機器人對面,先對他比了個心。
靳明偏頭看了她一眼。
她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撐着下巴看那段錄像,眼裡帶着一點忍不住的笑意,像是在回憶那天的遊戲。當看到自己在連輸五把之後,用衣服蒙住雙方的手,終于打出平局時,她咬着嘴唇笑得更開心了。
等機器人也“懵逼”的那一幕重現時,全場響起一陣笑聲。
呂工也笑了:“這不是我們設計的任務反饋。模型原本隻用于觀察與執行的單向任務鍊,并沒有訓練任何情緒型交互。像這種近似共情的相應,按理說不應該出現。”
台下有些議論聲響起。
“我們後續标注了這段數據,發現它觸發的機制,很可能不依賴于明确的輸入指令。”呂工說着,看向坐在前排角落的憶芝,“這位來訪者無意識的肢體語言被模型觀察到了,并被歸類、模拟并應用。”
呂工繼續解釋:“這之後我們嘗試了多次複現,但結果很有限。”大屏幕切換到幾段後續測試錄像,研發成員試圖複刻憶芝當時的動作,但機器人做出的回應十分不自然。
“哪怕重演動作足夠精準,但隻要表演痕迹存在,機器人反而學不會。”他思索了一下,“也就是——下意識的舉動,反而成了我們最難輸入的數據。”
台下有人點頭,低聲說道:“不是訓練不出來,是演員模拟不出無意識。”
主持人接過話筒:“靳總,這個項目您怎麼看?感覺您花了不少功夫。”
靳明坐在那兒,先看了眼憶芝,她也剛好看過來,朝他晃了晃手機,像是在提醒他“随時等着拍你醜照”。
他低頭笑了下,調整好表情才再擡頭。
“其實我們最初也不明白,為什麼那台機器人會有這樣的反應。後來團隊花了很長時間去分析數據,結果發現,他模仿的不是我們喂給他的,而是他自己‘觀察到’的。”
他頓了一下,神色從容:“視覺學習不是新概念,但共感模型從來不是它的設計目标。我們原本是想教機器人識别動作,它卻學會了情緒。這讓我開始重新考慮一個問題,我們到底希望他理解什麼。”
現場安靜了幾秒。
主持人看了一眼屏幕上定格的畫面,正好是最後憶芝歪着頭,一臉壞笑和機器人對視的瞬間,忍不住追問:“所以,是她一個人激發了整個模型的意外表現?”
呂工點點頭,話語裡帶着尊重:“她不是我們研發團隊的成員,但她給這個項目帶來了新的可能。”
他的目光落在憶芝身上,主持人一眼就捕捉到了這個方向。眼睛一亮,走到台前,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那可不可以請這位女士上來,為我們再演示一次。”
靳明馬上看過來,用眼神問她“要不要他攔一下”。可是工作人員已經到她跟前了,燈光師還打了一束追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