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指向下午四點十五。
靳明劃開手機,是劉助理發來的簡短一句:“靈樹科技已經簽字回傳。我方确認簽署後,協議即正式生效。”
他将手機反扣在桌上,擡頭看向白嶼晨,對方正倚在辦公桌邊,漫不經心地翻着文件。
“聊兩句?”
白嶼晨沒擡頭,“确認了?”
“剛發過來。”
靳明點了下頭,繞過辦公桌走到落地窗邊,窗外是初秋午後的灰藍天色,對面樓宇是一整面玻璃幕牆,被夕陽切割成細碎的光片。
他轉身在會客區落座,随口問,“你怎麼看?”
白嶼晨合上文件,走到窗邊望出去,靳明這間辦公室的視野無可挑剔。
“怎麼說?你想聽哪個版本?官方那套,還是咱倆的實話?”
“實話。”
白嶼晨轉過身,輕笑了一下,“這家公司我研究過,三年前靠一套基于面部和語音識别的情緒判斷demo拿了第一輪融資,之後就沒什麼水花了。市場不買賬,你收了這家公司,不會有人給你掌聲的。”
“我也不需要掌聲。”靳明語氣淡淡,“我要的是他們那套用戶情緒與行為的建模接口,兼容性很高,可以接進我們的共感系統裡跑異步反饋。我已經測試過了,能用。”
“你測試了?”白嶼晨挑了下眉,“測試前跟誰報備的?”
靳明沉默片刻,語氣仍然溫和:“這不是戰略采購,是并線投資。我們自研的微表情捕捉,短期内還達不到商用級,收進來是現實。”
白嶼晨坐下,靠着沙發靠背,語氣也涼了幾分:“你當然可以把話說漂亮。但公司評估已經給過結論——沒人支持。你繞開董事會,雖然你有這個權限,但别指望他們閉嘴。”
“閉不閉嘴不重要。”靳明語調未變,“半年後模型能不能上線,才重要。”
“他們要的,是半年内的利潤線,最好還能給投行吹出第二輪增長邏輯。”白嶼晨盯着他,“不是我不站你這邊,靳明。你得想清楚,現在不是做實驗的時候。如果我們明年要推IPO,你打算怎麼解釋這些燒錢的項目?”
靳明沒有接話。
幾秒的靜默後,他輕聲道:“你還記得我們當年在學校,神經學習實驗室門口那塊公告闆嗎?”
白嶼晨一怔。
“上面寫着:‘能讀懂恐懼的機器,才算真正理解人類’。”
靳明低低地念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不是要讓市場理解我。我想讓機器先學會理解人。”
白嶼晨盯着他看了幾秒,最後輕笑一聲,“你這套話,如果是在TED上講,我肯定第一個站起來鼓掌。”
他收回視線,“可惜現在不是舞台,是财報,是估值。”
靳明看了他一眼,“所以這才是我來簽的,不是你。”
空氣裡像是落了一層薄霜,兩人誰也沒再說話。
直到劉助理敲門進來,說對方團隊已經到了會議室。
靳明起身,整了整袖口,語氣平靜如常,“走吧,簽字。”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門口,靳明剛要開門,白嶼晨叫住了他,
“你就這麼不想上市嗎?”
靳明低頭看了眼時間,淡聲反問,“那你呢,嶼晨,你為什麼想上市?”
落地窗映出兩個人的身影,一個挺直,一個略微側身,像一場多年前就注定分岔的合作。
白嶼晨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幾秒,率先開門出去,隻留下一句,
“因為我不是你。”
白嶼晨當然知道,這話聽上去像是在諷刺,像是在翻舊賬。
可靳明不會誤會。他們認識太久了,從MIT的圖書館一路走到北京的資本中心,從一間小破倉庫熬到現在坐擁幾百人的團隊,彼此的優劣早就清清楚楚。
靳明不是富二代,卻是那種從出生起便不用為生存奔跑的人。祖輩從政,父母都在學術界有所建樹,生在四合院、長在紅牆邊。
他的底色是穩,是寬,是退可守進可攻的格局。永遠氣定神閑,永遠不緊不慢。
而白嶼晨,是全獎留學生,靠一行一行代碼起家。他走得快,是因為沒人為他鋪路。他走得狠,是因為沒别的出路。
他當然想上市,想把公司推上去,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招股書上,那不僅是勝利,也是證明。
不是因為嫉妒靳明,而是因為他太清楚自己不是靳明。
他永遠得争,才能離選擇權近一點。
而靳明,從來就是有得選的人。
接近晚上十點,飯店包間裡,交杯換盞了一整晚,氣氛熱得有些浮。
大半高管已經喝得面色泛紅,說笑聲越發放肆。
巨大的圓桌上,轉盤在無聲運轉,精緻的菜肴沒動多少,整場晚餐幾乎都耗在開酒和碰杯上。
靳明坐在主位,右手不自覺地摩挲着酒杯,杯中酒面如鏡,未起波瀾。
“這一仗打得漂亮。”市場部總監舉杯,語調高昂,“董事會那波人之前都說這案子要虧,結果靳總拍闆,一個人簽了。真不是我拍馬屁,這種局面能頂得住的,也就你。”
“是啊。”旁邊又有人接着說,“白總還說收購靈樹不值,現在不也得聽你号令。”
靳明看了他一眼,這人明顯喝多了。
白嶼晨坐在靳明右手邊,聽到這話低頭笑了笑,笑意冷淡。
但他還是拿起酒杯,和靳明輕輕一碰,說了幾句客套話。
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他們是聯合創始人,一路從一個破倉庫幹到現在,是公司的一二把手。該做的戲,全套都得做足。
靳明幹了杯中酒,胸口卻沒一絲痛快,反倒像是有團火在悶着燒。
他坐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拿着外套徑直往外走。
高管們一見紛紛起身,有人喊,“哎,靳總去哪兒啊?”
“靳總怎麼提前走?今天說好不醉不歸的啊,家裡我都打好招呼了。”
“靳明,我們這幫人裡,可就你一個單身漢了。人白總和你同歲,都快當爹了,你得抓緊啊。”有個年齡稍大的部門總打趣他。
劉助理也要跟着起身,被他擡手按住,“坐着,我自己叫司機。”
他腦子裡有個人影,在酒氣上頭那刻晃得格外清楚。
他轉身,沖那位部門總笑着甩了句,“你瞧着吧,不出兩年,我也當爹。”
話一出口,自己先低頭笑了,笑得有點懶懶的。
身後一陣大笑,有人起哄,有人鼓掌,一如既往的熱烈。
他擡手虛揮了一下,順手把包間門帶上,笑聲瞬間隔絕。
走廊裡隻剩空調的低鳴。他站了兩秒,像是終于從一場不得不演到底的劇裡退了場。
站在電梯口,他低頭掏出手機,找到她的名字,猶豫了兩秒才按下撥号。
電話響了兩聲,她接了。
“還醒着嗎?”他說話慢吞吞的,聲音含糊。
“你喝酒了?”
他彎了彎唇角,靠在電梯門邊,“嗯”了一聲,語氣像撒嬌。
“出來一趟,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她那邊沉默了幾秒。
“去哪 ?”
他沒立刻回答,看着電梯門裡自己的影子,呼吸有點重。
半晌,他才說,“别問了……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帶她去了那個破倉庫。
這地方離她上班的街道不遠。當時是個待改造的老街區,雖然身處市中心,租金卻還算友好。近幾年周圍文化産業興起,酒吧、畫廊、藝術工作室紮堆開進來,地價也跟着水漲船高。
靳明在公司搬去CBD之後,就把這個院子的産權買了下來。前幾年還偶爾回來看看,最近一二年,他也很少來了。
這中間有幾個地産商和他接觸過,想把院子買下來,重新開發,他都沒賣。一直保留着原樣,有時候累了、煩了,他坐着發呆時就會想起這個地方。
有些東西還在,就挺好。
他拉開院門,帶她走進去。
“就是這兒,我剛回國的時候……”他擡手指了指倉庫的卷簾門,“就在這。公司還不到十個人,每天都泡在這裡。”
“連财務和HR都沒有,白嶼晨管賬,我招人。”
他低頭笑了笑,好像在回想那時候兵荒馬亂的日子,“就這麼對付過來了。”
憶芝站在院子中間,看他話說得輕巧,情緒卻并不高。
“還好嗎?”她看着他的眼睛,想從裡面分辨出點什麼。
這天是陰曆十六,院子裡灑滿月光。他逆光站着,看不清神色,隻是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虛浮,不像平時那麼闆正利落。
“好着呢。”
他一擡頭,像是打起點精神,“今天幹了票大的。收購了一個項目,搶在資本那波人之前,價還壓得特别低。”
每句話聽着都該是大獲全勝,激動人心,可他說得又疲又懶,倒像是打了一場敗仗。
她走近了些,想擡手摸摸他的胳膊,終究還是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