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香港的最後一天下午,天氣微熱,天空有點灰,像一張被反複翻閱的老照片。
靳明沒說要去哪,隻說“陪他辦點私事”,讓她跟着走。
車子快速通過港珠澳大橋,開到灣仔那一帶,遠離了中環名店和銅鑼灣的熱鬧,停在一條偏僻老巷的街角。
巷子盡頭是一家鋪面極舊的表行,門牌是右到左的繁體豎寫,藍漆斑駁得快要掉光了。
櫥窗裡擺着幾隻老款懷表和機械計時器,背景是藏藍色絲絨布,邊角有些毛邊,應該幾十年都沒換過。
門一推開,一股沉着的機油味和舊木頭的潮氣撲面而來。
鋪裡很靜,隻有角落收音機裡傳出粵語廣播員低低的聲音。靠牆放着幾隻翻新的鐘,滴答作響。櫃台後坐着一位七十上下的老人,戴着灰藍色套袖,眼鏡的半邊扣着一隻放大鏡,正低頭拆一隻懷表,動作緩慢卻極穩。
“李叔。”靳明開口和老者打了個招呼。
老先生沒擡頭,隻用廣府腔應了一聲,“嚟啦。”
他把一個絲絨袋子從提袋裡取出來,從裡面掏出兩個表盒,交到櫃台上。
盒子打開,是一對風格極古老的手表。
女款體型纖巧,表帶不過半指寬,表殼上四個邊角已略微褪色,金屬在燈光下反射着時間打磨過的溫潤。
男款略大,紋飾相對粗犷,表盤刻度已隐約泛舊。不是收藏級的華麗款式,但明顯是上個世紀那種有工藝、有講究、不為炫耀隻為陪伴的手表。
“留檢修。”靳明簡單地說,像是多年老客,流程熟悉。
“睇下先。”老師傅把男表拿過去,放到放大鏡前細看。
靳明沒打擾,隻帶她在一旁坐下。木凳很硬,邊緣已經磨圓了,店裡冷氣機舊了,響着嗡嗡的噪音。
櫃台玻璃闆一角壓着一張黑白照片,邊角有些泛黃,畫面中是年輕時的老師傅和另一位穿西裝的男人。那人瘦長臉,戴一副黑框眼鏡。兩人站在同一個工作台後,背後是這家店舊時的模樣。
“那個人……”她緊了一下靳明的手,眼神指向那張照片,沒說名字。
靳明點頭,“是。”
他也沒說具體是誰,但她明白了,這鋪子雖不在名店之列,卻不是尋常。
“那對表,是我爺爺奶奶的。”靳明忽然開口,聲音低低的,像怕驚擾這間老店的安靜。
“男款是我爺爺當年在地方上工作時,外國代表團來訪,一個老朋友送給他的禮物。後來他出國訪問,自己又托人配了同款女表,送給我奶奶。”
他頓了頓,又笑了一下,“也算一對表的最初定義吧。”
憶芝沒說話,隻是望着那對表,視線掃過每一條紋路,像是在隔着幾十年時光觸碰它。
“後來奶奶和爺爺先後去世。我爸媽不太戴表,這對表就和一些老物件一起放在家裡。”靳明繼續說,語氣平常,像在講什麼遠得不太重要的事,“後來就給我了。前陣子我發現男表不走了,就拿過來請人給看看。”
老師傅檢視完,慢慢收好,又低頭登記。
靳明起身過去交代幾句,說着讓他别太趕,慢慢來。
老師傅點點頭,說,“咁最好啦,下個月再嚟攞。”說着撕下一張藍白相間的取貨聯遞給他。
他轉頭看向憶芝,“走吧。”
她站起身來,最後又看了那對表一眼,已經被重新包好,兩隻表盒并排放着,像是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出門時,天更陰了些,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絲。街燈依次亮起,照着他們兩人的影子落在水泥地面上,細長,又相貼。
司機站在巷口等。他摟着她的肩,擡起手擋在她額前,聲音好像也被細雨染上了霧,“很久沒來了,今天剛好路過,就順道。”
她點點頭,也沒再追問。
回到北京的那一周,城裡也連下了兩場雨,天氣頓時轉涼,樹葉被雨打下來許多,堆在街邊,一夜之間秋天殘餘的那點熱氣就褪淨了。
周六清晨七點多,靳明還在睡,窗簾沒拉嚴,陽光沿着縫隙擠進卧室,斜斜一道打在牆邊,随着時間流動慢慢推移。
憶芝醒得早,輕手輕腳下了床,把窗簾重新合攏,直接去客衛洗漱換衣。
她不想吵醒他。這一周他太累,上周末一起旅行沒怎麼歇,昨晚跟美國開會到半夜,她都不知道他幾點來床上的。
出門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靳明側睡着,眉心沒皺,呼吸平穩。
輕輕帶上卧室門,沒發信息,隻在廚房島台留了張便簽,
【街道加班,不用找我。你出門前記得吃點東西】
簽名落了個“一隻”,是她名字的同音字。想了想,又在旁邊有點别扭地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臨近中午靳明才醒,在廚房發現她的字條。看了兩遍,手指在那個歪歪扭扭的笑臉上輕輕劃了下,随後把便簽對折,夾進了手機殼裡。
今天下午他也有個應酬,半公半私的聚會,在朝陽公園附近。一多半的人他都不大認識,也懶得認識。
最近這段時間,他的日程仍然緊湊高效,可生活節奏卻拐了彎,像每天都能預計的時間表裡,忽然插進了一個不可預測的變量。
那個變量并沒有主動幹擾他,可他卻主動被幹擾了。
比如現在,社交場合,本就應該和人天南海北,他卻一個人坐在吧台刷手機。
看她朋友圈。
她發的大多是工作内容,轉發政務信息、城市通告。再有,就是一些看起來像是随手拍的街頭小景。
每條就一張圖,沒有配文,看起來漫無目的:
胡同青磚牆下,好心人給流浪動物留的水碗,
酒吧門口的舊水缸,裡面飄着幾株半枯的睡蓮,
還有從過街天橋拍下去,汽車尾燈拉扯出一條條紅色細線。
SVJ,Aston Martin,公務機那些,她沒拍過,更不可能發。就連去澳門、香港拍的,也隻有和張偉麗的合影。
配文倒是少見的熱情,“和偉麗同框,好開心~~~”。
他把那張放大來看。那天去看UFC,她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頭發攏成丸子頭,沒化妝,整個人清清爽爽,漂亮得不自知。
可能是因為偶像在側,照片裡她笑得像一隻在冬天翻出一整顆核桃的松鼠,眼睛又圓又亮,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他盯着那張照片多看了幾秒,又刷新了一下,她兩分鐘前剛發了一條新内容。
是工作現場照:“地安門外大街反詐行動宣傳ing!!記得下載國家反詐APP啊~”
畫面裡是她和同事站在街邊臨時搭的攤位前,正向路過的老年人宣傳反詐常識,身後人來人往,宣傳單、易拉寶都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