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準備好了。
可他沒有。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她從來沒提過父親。
不是因為羞恥,也不是怕給他添麻煩,而是因為這個真相太沉重了。
重得說不出口。
比起講出來,她甯願一個人背着。
憶芝的表情沒變,像是老人的這個問題沒有任何的問題。
“您忘啦?憶芝現在在杭州上班。”她輕輕笑着,“互聯網行業,996,您聽說過吧?忙得很。”
她拉過一張凳子坐下,示意靳明也坐,然後從包裡抽出一個信封。
“她給您寫信了,寄到我這兒,我給您念。”
她像模像樣地拆開信封,取出折疊的信紙,上面是她提前手寫的内容,信封上甚至還貼了郵票。
她清了清嗓子,像是專門練過怎麼把這封信念得自然。
“親愛的老爸,你好嗎?我是憶芝。”
“我在杭州過得很好,雖然工作有點忙,但也交了不少新朋友。他們都很熱情,周末總叫我出去玩,吃好吃的,我都吃胖了。”
老人笑了笑,側頭沖靳明感慨,“我姑娘從小就愛吃,也不知道杭州的口味她吃不吃得慣。”
憶芝輕輕吸了口氣,繼續讀下去,
“我剛換了工作,得表現好點,主動申請了春節值班。所以今年,沒辦法回北京陪您過年了。”
“您别生氣啊。以前您總教育我要以事業為重,以單位為家,現在我可得努力啊。”
她的語氣輕松溫和,讀得像真事,時不時還和老爸八卦兩句“憶芝”在杭州是不是太能吃了。
靳明沒出聲。
他沒有看她。他不知道自己要看哪。他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在空曠的病房裡一下一下敲打着。
她讀給父親的是一個劇本。一個她親手編排的,沒有終點的劇本。
信讀完了。
老人小心翼翼地接過去,把信紙和信封整整齊齊疊好,放進床頭櫃。
抽屜拉開的那一瞬間,靳明看到裡面疊着一摞幾乎一模一樣的信。
每一封都有郵票,每一封都折得整整齊齊,每一封都像被反複翻過,又像從未被真正打開過。
她讀得太熟練,像不是在讀,而是在表演一個角色。一個她自己設定,每兩周上演一次的角色。
在這一幕裡,她眼神沒有一次飄向他,像是他不該出現在這個劇本中,隻是一個誤闖舞台的觀衆。
他喉嚨發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人将抽屜輕輕合上,喃喃地說,“我姑娘真懂事。”
憶芝低着頭,輕聲應了一句,“她挺好的。”
沒有一句話是謊言。卻每一句都不是實話。
靳明下意識想握住她的手,想讓她知道,他在這裡,他會一直在。
她卻隻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眼神裡分明寫着兩個字——“鎮定”。
她在演一出她太熟悉的戲,不需要任何人幫腔。
他們又陪老人說了一會兒話。靳明講了不少他們從胡同搬走之後的事情,憶芝的父親也笑着回憶街坊鄰裡的舊事,像個慈祥的老頭。
一切看起來又像是正常的。
直到話題稍稍冷場了一瞬。
老人突然看向憶芝,一臉焦急:“小鵬回來了嗎?”
窗外的陽光微微傾斜,透過窗簾灑進來。
桌上的鬧鐘,指向四點半。
靳明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她對他說:“你先出去。”
她聲音不穩,但卻不容拒絕。
他一愣。
她幹脆推着他往門口走,語氣急促:“無論如何不要進來。”說完,反手關門,落鎖。
房間的空氣仿佛被隔絕了。
靳明怔怔地站在門外,回不過神。
裡面傳來老人含混的自語,“小鵬掉冰窟窿裡了,我得去救他,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聲音一遍一遍,越來越急,越來越重。
憶芝的聲音随之響起,溫柔而低穩,一遍遍安撫着。靳明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能感覺到她的語氣像是在拉住什麼,像是在不讓它墜落。
“你老攔着我幹嘛?躲開!我要去找我兒子!”
老人突然暴吼,像是變了一個人。
那聲音尖戾、暴烈,和剛才和煦談笑的模樣判若兩人。
“爸……”她的聲音響起,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又像是怕根本喚不回什麼,“我哥他……”
她不敢說出那個字。
“你是誰?你是誰!你胡說八道什麼?!你叫憶芝來!你叫憶芝來!!!”
靳明腦子嗡地一聲炸開。
裡面突然咚的一聲悶響,連帶着地闆都在跟着震動,像是有什麼重物倒了。他仿佛聽見憶芝悶哼了一聲。
他下意識沖上前,去擰門把。
門鎖着。
他終于明白了門關上的那一瞬,她眼裡的慌亂:不是怕他看到,而是怕他不得不跟着經曆。
她要一個人扛完這一切。
一根釘子紮進他胸口,鈍痛一點點蔓延,仿佛每根神經都在撕開。
他站在那裡,手壓在門把上,指節已經泛白,連脖頸後都緊得發麻。
可門後……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耳膜像被心跳淹沒,那是一種徹底的、全身心的震動。
她守了一摞信封的現實。
而他才剛剛開始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