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護中心的走廊裡飄起了飯菜的味道,而始終緊閉的病房門後,那些不安與焦躁的響動終于歸于平靜。
門被從裡面輕輕拉開,老人扶着門框走出來,動作小心翼翼,額角還殘留着汗。
靳明第一時間迎上去,低聲喚了句“柴叔叔”,對方卻隻是看了他一眼,神情空空地掠過去,沒有停留。
他已經不認得他了。
半個小時前,他還能叫他的名字,和他聊着柿子樹和熱紅酒。而現在,那個清晰的人已經走遠了。
走得那麼安靜,像是誰悄悄把一頁記憶撕了下來,掖進了暮色裡。
憶芝跟在父親身後,她沒有刻意攙扶,隻在離得不遠的地方跟着走。她臉色發白,唇角卻提着,勉強擠出一個輕微的笑,好像在安撫他:“沒事,一切都過去了。”
可她越努力,他越覺得眼眶發澀。她越不想讓他擔心,反而令他心疼得更厲害。
靳明擡手想去幫着扶一下,被她輕輕擋開了,“沒事,他能自己走。”
她把左手的包換到右手拎着,肩膀悄悄一抖,皺了下眉,右手擡起來扶住左側手肘,動作很慢,像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卻看清了。原來剛才那重物倒地的聲音是……
他沉了沉聲,“剛才摔的是你?”
“沒事。”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鎮定地搖搖頭,“我自己沒站穩。他不是故意的。”
沒有任何責怪的語氣,不是在為父親辯解,而是在陳述一個不争的事實。
父親确實沒有惡意,他剛才隻是驚慌、失控。他咒罵、推搡她時,甚至不知道她是誰,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她不能生氣,也沒有人可以責備。她隻有小心、隐忍,把所有的委屈咽進肚子裡。
“不是故意的”,恰恰是這件事最傷人的地方。
老人已經走遠,由護士陪着慢慢往餐廳的方向去。最後一縷斜陽正從窗子傾進來,地闆被切出細長的影子,拖着每個人的背影一起變得更沉。
憶芝低頭從口袋裡拿出鑰匙,輕輕拉了他一下,“我們走吧。”
可她手還在抖,鑰匙叮地落在地上。
她盯着地上的鑰匙看了一秒,像是沒反應過來怎麼撿,腳動了一下又停住。
他伸手扶住她,彎腰撿起鑰匙。
“回去我開吧。”他說這句話時,語調克制得幾乎聽不出情緒。
但她看見他捏着鑰匙的手,骨節在發白。
回去的路上,兩人誰都沒說話。
憶芝坐在副駕,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似的,一言不發。
她沒哭,但那種安靜比崩潰更令人心慌。
靳明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緊緊牽着她。可這次,連他的掌心都是冰涼的。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她先輕輕回握了一下,聲音努力放平,“我爸平時還是挺溫和的,剛才……是因為他那樣的病人,很多都有‘日落綜合征’。”
她簡單解釋了一下阿爾茨海默症患者在黃昏時會情緒焦慮、行為混亂的情況。
“他其實已經好久沒這樣了,今天大概是因為聊到以前的事,觸發了關于我哥的記憶……才有點失控。”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仿佛連那幾個字都不敢發得太清晰,“吓着你了吧。”
“别說這種話。”他扣緊她的手指,低聲打斷,卻不敢看她。
她隐瞞了這麼久,連父親發作時都不讓他進去。他知道那不是不信任,而是……她選擇一個人扛。
“他記得那顆柿子樹。”他苦笑了一下,“我當時還以為這病……也許沒那麼嚴重。”
她沒有笑,隻是望着前方的夜色,像沒聽見。
“以後我可以陪你來看他。”他說。
他想補一句“等我跟你爸熟了”,話到嘴邊卻收住。那雙茫然又禮貌的眼神仍然懸在腦海裡——他太清楚,她一個人守着這摞“杭州來信”到底有多孤獨。
紅燈時,他問:“他現在住的地方還可以嗎?”
她點了點頭,“是專門做認知症照護的,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如果以後有更合适的地方……費用你别擔心。”他輕聲說。
她沒有接話。他繼續補了一句,“下次如果他發作,你叫我進去一起。我……今天聽見你摔倒了,我真的……”
他沒說完,隻是側頭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那裡,側臉沉在車窗的暗影裡。那一刻她像是被這個世界吞沒了一半,隻留一點點影子在他身邊。
許久,她像終于回過神來似的,看向他,笑容溫吞,嗓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謝謝啦。”
“現在這地方,一個月一萬多,還行。我爸退休工資,我和我媽再各貼一點兒就夠了。”
她頓了一下,“就算給他換個五星級酒店,他現在也感受不到了。”
車窗外路燈昏黃,路人稀少。冬日天黑得早,世界像早早被打包了起來。
“我早就習慣了。”她聲音放輕,“我媽心髒不好,我就不讓她多來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像是在講别人的生活。
這些話她說得太熟練了,像背台詞,像執行一套早就準備好的程序。
靳明把她的手牽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掌心包住她的指節,聲音低而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