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方暗室,沒有窗戶,屋子裡沒有點燈,濃重的血腥氣夾雜着不通風的陳腐氣味撲面而來,而他被綁在架子上,掙脫不得。
這架子他知道,是審訊的刑具,軍中也用過,用來審細作和戰俘。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以他的經驗來感知,他身上有刀傷劍傷鞭傷,還被重擊過雙腿,甚至能感覺到血液在流失,所以他合理懷疑,這一屋子血腥氣都是從他身上來的。
這屋子裡僅有的聲響是他的呼吸和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能感覺到自己是萬念俱灰存了死志的,也能感覺到自己馬上要死在這暗房裡了。
囚他的人殺人誅心,要他聽着自己的血流盡的聲音驚懼而死。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這噩夢什麼時候結束的時候,囚室的門被打開了,乍然湧進來的光亮照得他閉上了眼睛。
有人走進來,來人身上的梅花香氣沖淡了這暗室的血腥屍腐味道。
這樣恬淡的香氣,應當是位娘子。
小娘子用絲帕擦過他滿是血污的臉,可他根本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隻知道那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擦他臉上手上的血迹。
好像他是什麼蒙塵的稀世珍寶。
“時間不多,長話短說。”這是個他并不熟識的男人聲音。
給他擦血污那娘子低低應了聲。
小娘子喚了他好幾聲,他想應,可是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陪她進來的男人催促她趕快離開。
那娘子拔高聲音發狠警告一般:“姜青野,你若死了,姜氏一門的功過是非全由他人評說,你願意你父兄背負罵名,死不瞑目嗎?”
這話像驚雷一樣從他心裡過了一遭,溺水的人好像終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他突然有點想活下去了。
那娘子又道:“活下去,無論多難,給他們翻案,即便史官有筆,可史料怎麼寫,是掌權者說了算。”
姜青野心裡蔓延的一團火燒掉了控制他的繩子,他如掙脫控制的提線木偶,僵硬地擡起了頭。
那位已經走到暗室門口的小娘子也正巧回頭看他。
那一角繡着山茶的帷帽後頭,是小郡主蕭元娘的臉。
那方被忘在他掌心裡的手帕,也繡了一朵紅豔豔的山茶。
姜青野從夢中驚醒。
夏日天亮得早,姜青野辨不出時辰,昨晚俞伯為驅蚊安神燃的沉水還沒熄,想來時間還早。
深吸了兩口沉水的香氣,夢中的陰霾也沒散去。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夢,夢中他兵敗家破人亡,自己也身陷囹圄。
他是武人,夢中之景再是真實地可怖,他也并未覺得如何,不過是個夢罷了。
更别提叫他相信什麼前世今生預知未來的鬼神之說,直到朝廷派了兵部侍郎賴志忠來任延州知州,這個在他夢裡延誤戰機置北境死傷慘重,家破人亡的人出現。
一切,開始朝着他夢裡發生過的事情的方向走了。
不信鬼神也不妨礙防患于未然,這才有了此次舉家歸京的事。
他總是夢到有人審他,不惜用重刑要他認罪畫押,他不肯,隻是一味沉默求死,夢裡到最後的确是有一個人,偷偷來看他,激他活下去。
可他卻是第一次在夢裡看到探望他的人的模樣。
長淮郡主,蕭元娘。
那頂帷帽,還擱在他書案上。
姜青野赤腳跑下去拿起那帷帽,角上一朵山茶,豔紅如血。
真的有一朵山茶,姜青野摩挲那那花瓣,竟然真的有一朵山茶。
姜青野憶起昨日,蕭懸黎那沒來由的熟稔與擔憂。
根本不像是與他初見,倒像是——
姜青野抿了抿唇,倒像是與他相知甚深。
再聯想到自己見到小郡主時沒來由的心痛。
這一切的異常,都指向一個可能。
難不成,姜青野一瞬間背棄了自己作為一個武人的堅持,“我們前世有一段情?或是未來會有一段情?”
這樣就都說得通了,蕙質蘭心又姿容過人的小郡主緣何對他另眼相看。
因為在說不準是前世還是今生那不遠的未來,他與小郡主蕭元娘相識相知相戀,刻骨銘心,至死不渝。
這個念頭盤旋在心頭,燙得他渾身發熱,也不管時辰早晚,梳洗出去,拆解了一套姜家槍,這才聽到了催促百官上朝的鼓聲。
隻可惜父兄還未進城,不然他便能同父兄一起進宮,或許會碰上蕭懸黎也說不定。
想到懸黎二字還是從旁人嘴裡聽來的,鋒利的眉皺了一瞬。
捧着早飯過來的俞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二郎一套槍法錯了三處,時而眉目舒展忍俊不禁,時而眉頭緊鎖煩躁不安。
像是被人奪舍了一般。
“不知幾時能進宮去。”姜青野嘟囔的這句叫俞伯聽清楚了,他趕忙捧着早飯上來,“估摸着腳程,元帥和大郎午後也差不多到京,二郎先吃早飯吧,紅絲馎饦,聽說京裡的貴人們近來都愛吃這個。”
俞伯是北線戰場上退下來的北境軍老人,腿腳有些跛,姜青野順手擱下槍接過托盤,讓他少走幾步,坐下來一同吃。
“俞伯不愧是軍中的斥候先鋒,連京中貴人愛吃什麼都打探清楚了。”姜青野捧着湯碗,三兩句話把俞伯哄得眉飛色舞。
“好說好說,為了咱們府裡在京中過得安生,老奴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求與權貴結交,好歹摸清脾性不叫遠在北境的元帥太被動。
“那俞伯,你知道能穿藏青團龍紋的都有哪幾家的郎君嗎?”
昨日那郎君的衣飾樣貌他都記下了,這會一一補充給俞伯聽,“身量與我相當,深眸濃眉,鼻梁高挺。”
俞伯成竹在胸,“二郎,這般衣着相貌滿京城裡找不出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