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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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芃去給太後請安時,懸黎正在紫藤花架子底下寫她的罰抄,已經抄完《中庸》了,正在抄《大學》。
兩人合抱的大石桌,隻有一個角上放着懸黎的書本,餘下的地方被鮮果蜜餞飲子擺得滿滿當當,她的兩個侍女,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嗑着龍眼盯着她,吃一顆留一顆,像盯着孩兒完成課業的一對父母。
龍眼是南方供上來的,姑母那裡都難尋,懸黎随随便便給了自己的侍女吃,思芃難過地想,這便是她不能和官家舉案齊眉的原因嗎?
思芃又細細地瞧懸黎,她的模樣既有段家人的精緻,又有蕭家人的大氣。
不同于溫照楹那般美豔,但卻叫人越看越舒心,鳳眸圓潤,濃眉挺鼻,唇瓣飽滿,與追求弱柳扶風的官家娘子不同,她整個人看起來堅定而有力量。
蜜合色的外衫前襟上是時興針法繡出來的荔枝,栩栩如生,内裡的抹胸上是樹條枝葉間影影綽綽的荔枝,朱櫻色的旋裙也會讓人想到飽滿的荔枝外殼顔色。
為了呼應這一身衣裙,頭上的簪環也是紅白二色,星星點點瑪瑙小花,和璀璨珍珠,沉靜之中帶着點俏皮。
懸黎喜歡吃各種鮮果,也喜歡跟着鮮果顔色配衣服。
大娘娘嬌養出來的娘子,除了在陛下處讨不着好,人生順遂地不可思議。
思芃心底生出一點兒羨慕,若她有懸黎的家室,便能如願嫁給陛下了吧。
“思芃,你今日可是有什麼煩心事?”懸黎抄寫的手沒停,頭也沒擡,卻精準地溫聲詢問。
朱簾翠幕起身給思芃見禮,恭順地退至懸黎身後。
“你怎麼知道是我來了?”思芃坐到方才朱簾坐的位置上,靜靜看懸黎罰抄。
懸黎擅飛白,除卻極正式的場合,都寫飛白,她才寫過的那一篇,字像小燕子一樣要飛起來了,思芃覺得有趣,多看了幾眼。
“唯你一人滿身荼靡清香,我自然是認不錯。”懸黎擱了筆,将盛着剝好的龍眼的托盤朝思芃的方向推了推。
“許叔今年輪換到東南駐紮去了,他托人送來的,說是頭茬的果子,朱簾翠幕祖上在那邊,喜歡吃這個,我便做主留下了。”
思芃嘗了一顆,很甜,像懸黎這個人一樣甜,多好的蕭懸黎,連自己侍女的祖籍都清楚,還惦記着她們喜歡吃什麼,她就從沒問過這些事。
“你哭過。”蕭懸黎認真看着她,秀麗的眉型沒有堆積起來,但思芃感覺得到她在心疼自己。
是和姑母不一樣的,不摻雜任何期盼和指望,隻是心疼她的難過。
“姑母遣人去禦前打聽了,大相公提議陛下立後,卻說我——”
思芃面皮薄,複述不出那樣直白的品評。
即便她不說,懸黎也能想象得到,前朝男子看女子,哪裡是在看她這個人,不過是看她的家室和父兄能幫襯自己幾何。
思芃家中品階最高的,是在後宮的楊太妃,父親是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自然入不得大相公的眼,能成為陛下的宮妃,隻怕大相公都覺得是擡舉了思芃。
“懸黎。”思芃有點哽咽,“我想嫁給陛下,不是想一步登天榮華富貴,不過是我喜歡的那人,正好是陛下而已。”
可正是這身份,成了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
這話懸黎相信,因為思芃前世今生,都隻是喜歡黃袍之下的蕭風起而已。
“懸黎,你能幫幫我嗎?”思芃能想到且能求助的,唯有懸黎一人,她拽着懸黎的袖子,滿目無措。
這一幕,其實有些熟悉。
前世,是她跪在已經是陛下寵妃的思芃跟前,期盼思芃能在陛下跟前說兩句話,叫陛下留姜青野一命。
可思芃卻隻是将她扶起來,委婉地拒絕了她,“元娘,我不願讓陛下為難,那人若是無罪,有司必定不會冤判。”
思芃,一生不過活一個蕭風起而已。
她能體諒思芃的心意,卻還是有些為她們那許多年的情誼難過。
“懸黎,你幫幫我,好不好?”今生的思芃,見她沒有反應,又出言懇求第二次。
眼前的思芃,還沒有珠翠滿頭,仍舊是懸黎記憶深處那個鐘愛青衫,能詩擅畫的小娘子。
隻是這小娘子臉上笑容不再,淚眼瑩瑩。
懸黎回過神來,問她:“思芃,你為何,不與陛下直言?他肯為你在垂拱殿遍植荼靡,心裡自然是有你的。”
思芃咬唇,低低道:“我不願讓他為難。”
癡心不改,依舊是一句,不願讓陛下為難。
“那你來垂花殿,是來求太後成全的嗎?”懸黎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胳膊,被拽疼也隻是皺了下眉。
思芃搖頭,“是想來探探口風。”
以陛下和大娘娘之間微妙的關系,她若真求了太後,她與陛下的感情隻怕也要添上裂痕,她不想冒一點險。
“你若為妃,隻能眼睜睜看着你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舉案齊眉,終生跪伏在另一個女人膝下;你若為後,也不免要看着他為平衡前朝後宮,納重臣之女進宮,還是要與其他女人平分一個丈夫,即便如此,你也要嫁嗎?”
前世思芃沒來過,隻是某天她便成了陛下的宮妃,直到她離開汴京,也沒能成為皇後,而懸黎也一直沒有機會問這幾句話。
思芃不說話。
懸黎了然。
“這事的确是不好辦。”在大相公屬意的事上與他意見相左,大涼朝堂上也未必能有讨得了好的。
思芃的臉色黯淡下去。
“但也未必不能成,你若信我,我或許可以盡力一試。”
峰回路轉,思芃的眼睛裡重新擁有了神采。
“真的?!”連姑母都隻抱怨了大相公幾句,并未提出要為她如何如何。
“真的,但若事成,我要你一個承諾,來日有求,你必要應我。”
思芃滿口答應,重新揚起溫婉得體的笑,千恩萬謝後進殿給大娘娘請安去了。
直到思芃的身影徹底進入殿内,朱簾才小聲問道:“娘子,你有法子嗎?不然一會兒楊娘子出來,咱們推了這要命的活計。”
自家娘子心太軟,楊娘子哭一哭便答應了,楊太妃都束手無策的事,這可要怎麼辦呦。
朱簾都替主子愁。
“娘子,我也同意朱簾的話,咱們哪有求到楊娘子跟前的事。”
普天之下若還有大娘娘做不到的事情,楊娘子必然也不成。
這話說到懸黎心裡了,“此生我的确不會有求到思芃跟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