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黎上次回來,是前幾日重生回來後,匆匆與阿娘見了一面,沒忍住抱着阿娘大哭了一場。
再上次,應當是明令九年的除夕,同阿娘一起守歲。
兩個人靜靜地在雕雲垂魚底下喝屠蘇酒,嫌味道怪異也隻是一齊皺了皺眉,都沒等到炸天的煙花便各自回屋睡了。
她能很自如地和大娘娘撒嬌,卻無法對自己的阿娘說一句貼心話。
阿爹走了,好像把娘親魂靈中的一部分也帶走了,她拼盡全力也找不回來。
懸黎一步一步走進去,阿娘不愛開花的植株,院中郁郁蔥蔥,入目是深深淺淺的綠。
西南帶回來的種子,難以在汴京的氣候裡長,即便這樣也任由他們半死不活紮在庭前一片蔥郁之中。
一隻白身黑尾的狸奴慵懶地踱步出來,故作矜持地跳到懸黎懷裡。
“玉柱,是不是想阿姊啦?怎麼沒有陪在娘親身邊?”懸黎将小狸奴從頭到尾撸了一把,舒服地它眯着眼睛呼噜不停。
這促狹名字還是阿娘起的,從前他們一家四口貓飛狗跳熱熱鬧鬧地生活在蔺州,現在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生活在汴京。
這麼熱的天兒,佛堂門緊緊關着,有節奏的木魚聲不間斷地傳出來,懸黎幾次舉起手來想要敲門,又幾次放下。
最後還是隻将玉柱放下,安靜走了。
聽到貓叫聲與漸遠的腳步聲,門内的木魚聲停了一瞬,又有節奏的響起。
晚食時候,母女兩個才見了面,穿得如同剝殼荔枝的懸黎不再落落大方,拘謹地甚至有些小家子氣。
“山海兜,裡頭擱了魚蝦和時蔬。”懸黎一道道地擱在娘親跟前,細細介紹。
她記得阿娘愛吃海鮮河鮮,盡管她不太喜歡那個味道,今日的晚食也多以魚蝦為主。
“蓮房魚包,用的是鳜魚,河祇粥,魚鲞是翠幕去專門的腳店買的。”
帶魚蝦蟹的都擱在王妃那一邊,糟豬蹄、五香糕和冷淘,懸黎擺在自己跟前。
王妃執壺給懸黎倒飲子,梅子青的碗裡是誘人的粉紫色。
“紫蘇桃子飲,團姑自己做的,多喝些,消暑。”王妃自己則端起了懸黎做給她的粥。
懸黎捧着湯碗,心裡發燙,這是她最喜歡的飲子。
她舉着碗偷偷地看自己的娘親,素綢裙衫依舊難掩姿容,被青綢繩挽起的長發已經摻了幾絲白發,眼角添了一點細碎的紋路,但她阿娘就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你是不是又應了一些什麼難以達成的請求?”王妃給懸黎夾了一個山海兜。
懸黎不語,隻是将那兜子吃了。
站在懸黎身後的朱簾翠幕,一臉被說中心事的難言表情。
再看懸黎這模樣,王妃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隻說:“不管答應了什麼,都先擱一擱,明日随我去上清宮進香。”
“阿娘明日要出門?”懸黎驚得連筷子都停了,除卻阿爹祭日,阿娘從不出門,也從不主動進宮去看望她和姨母。
王妃不容置疑:“衣衫給你備好了,在你卧房,明日就那般穿。”
第二日,天朗氣清,萬裡無雲,烈日并涼風,是個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姜元帥也辭過官家太後,今日輕車簡從,離京返北境,尋摸合适的大儒建家學的事全權托給了大郎。
一家人在京郊送别。
姜帥騎在高頭大馬上,爽朗地叫他們莫要再送,半彎了腰囑咐兩個兒子,“那事有結果了大郎便向陛下辭行,返北境來,青野在京中多留一陣,想法子把自己那污名洗了,北境軍可不要劣迹斑斑的先鋒官!”
今日穿戴一新的小姜将軍沒再黑臉了,隻有日前被撞到的額頭還泛着青。
被老爹追了三條街這事是真的,街坊為證,但他頭上這傷,是跑太急撞到窗棂磕出來的。
見他沒個反應,姜元帥越發愛逗他,“怎麼?同齡郎君都抱倆的姜二郎連給自己洗污都不能夠嗎?”
随即放輕了聲音,“在京中莫要任性,好好照顧自己。”
今日特意穿天青錦袍展俊顔的姜青野别别扭扭走上前來,看天看地看馬惟獨不看爹,“别死在外頭啊老姜,你還得努力混得丹書鐵券,榮歸故裡,配享太廟,蔭及子孫呢。”
他故作深沉地歎口氣,意有所指:“畢竟我這不孝子鬥大的字不識一筐,私德不堪,上頭得一直有人罩着才行。”
姜元帥笑罵一聲:“混小子!”
姜元帥的那句好好吃飯散在風裡,把姜青野的笑容都沖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