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娘兒突然劇烈掙紮,奶聲喊道:“爹爹!是爹爹!”醉夢青的指尖瞬間失去知覺,錦盒“啪嗒”墜地。她死死攥住橋欄,看着那抹青影越來越近,心跳震得耳膜生疼。可當白馬停在醉府門前,下來的卻是南宮潤,懷裡還抱着裹着狐裘的書卷。
“青姑娘,何兄托我...”南宮潤話音未落,念娘兒已“哇”地哭出聲,小臉埋進醉夢青頸間,淚水浸透了貂裘。醉夢青顫抖着伸手接住書卷,牛皮封套上何童的字迹力透紙背,寫着“念娘兒識字啟蒙卷”,邊角還畫着歪歪扭扭的小蛇。
“他在京中...”南宮潤欲言又止,瞥見醉夢青泛白的唇色,轉口道,“得了名師指點,臘月廿八定會...”“别說了。”醉夢青打斷他,低頭吻去念娘兒臉上的淚痕。女兒睫毛上還凝着淚珠,模樣與何童伏案苦讀時如出一轍。
雪粒子打在蛇形玉簪上,發出細碎的聲響。醉夢紅不知何時提着紅梅燈籠趕來,玫紅裙擺掃落欄杆積雪:“都愣着作甚?外頭凍人,快進屋喝母親煮的姜茶!”她眼尖看見地上的明珠,彎腰撿起塞給念娘兒,“瞧瞧這珠子,比你爹爹的眼睛還亮!”
屋内暖意融融,母親林秀琪将姜茶遞到醉夢青手中,茶湯上浮着幾粒枸杞,紅得像何童臨别時眼眶裡打轉的淚。念娘兒趴在桌前翻看書卷,突然指着畫着小蛇的那頁咯咯直笑,奶聲奶氣地喊:“爹爹畫!”醉夢青望着女兒因興奮泛紅的小臉,指尖撫過書頁邊緣的折痕——那裡還留着何童握筆時的溫度。
窗外的雪愈下愈急,将遠處的官道染成蒼茫一片。醉夢青倚着窗棂,看着燈籠的光暈在雪幕中暈染成朦胧的圓,恍惚又是那年長亭,何童将玉簪别進她發間,說:“等雪化時...”話音消散在呼嘯的北風裡,唯有念娘兒軟糯的夢呓,混着姜茶的暖意,在屋内輕輕流淌。
開春的細雨裹着新柳嫩芽的清香漫過湖面時,醉夢青正坐在繡房窗邊,指間銀針穿梭如蝶,在月白綢緞上繡着盤蛇戲珠的紋樣。念娘兒趴在矮幾上,拿着何童寄來的啟蒙書卷,有樣學樣地用炭筆在宣紙上塗鴉,時不時擡頭偷瞄母親發間那枚總也不肯摘下的蛇形玉簪。
“四姐!”八妹醉夢熙風風火火撞開房門,白色勁裝沾着泥點,腰間繡春刀還在晃蕩,“城門那邊傳信,說是進京的官道被山洪沖垮了!”她話音未落,繡房裡的銀針“叮”地掉落,醉夢青猛地起身,繡架上未完工的繡品滑落,露出内側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何童的名字。
念娘兒被這聲響驚得一顫,炭筆在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長線。“娘親别怕,爹爹會飛回來!”孩子奶聲奶氣的安慰讓醉夢青眼眶發燙。她蹲下身将女兒摟進懷裡,聞着小家夥發間淡淡的艾草香,恍惚又看見三年前何童離開那日,也是這樣抱着她說“等我”。
“莫要自己吓自己。”二姐醉夢甜端着藥碗跨進門檻,橙色襦裙掃過滿地柳絮,“燕子嚴托漕幫的兄弟探聽過,何公子上個月還在給書院謄寫典籍。”她将藥碗遞給醉夢青,碗底沉着幾粒蓮子,“喝了安神,念娘兒還要靠你教她認新字呢。”
窗外突然傳來清脆的鈴铛聲,五姐醉夢紅抱着隻小花貓從回廊掠過,玫紅色裙擺掀起滿地花瓣:“馮郎從蘇州帶回會寫春帖的墨龜!青兒快帶念娘兒去瞧瞧!”念娘兒立刻來了精神,掙紮着要下地,小手指着窗外喊道:“看烏龜寫字!爹爹教我寫字!”
醉夢青任由女兒拉着往庭院跑,發間玉簪随着步伐輕晃。穿過垂花門時,她瞥見父親醉合德正在教幾個孩童誦讀《楚辭》,稚嫩的童聲混着雨聲:“路漫漫其修遠兮...”心頭突然一緊,下意識撫上腹部——那裡藏着件從未對人言的心事,是前日醫婆把脈時,悄悄塞給她的喜帕。
暮色漸濃時,醉夢青抱着熟睡的念娘兒坐在湖畔老柳樹下。孩子手裡還攥着半塊沒吃完的藕粉糕,嘴角沾着的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湖面霧氣升騰,遠處畫舫的燈火明明滅滅,恍惚間又化作何童臨走時,燈籠在晨霧裡搖晃的殘影。她輕輕哼起兒時的歌謠,指尖撫過念娘兒眉間的朱砂痣,另一隻手無意識摩挲着小腹,直到露水打濕了裙擺。
盛夏的蟬鳴撕開暑氣時,醉夢青半倚在臨水的雕花窗邊,淺青色紗衣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新繡的并蒂蓮紋樣。念娘兒蹲在竹席上,正用樹枝在沙盤裡歪歪扭扭地寫“爹”字,小鼻尖沁着汗珠,發間紮着的青綢帶随着動作輕輕搖晃。
“四姐!”七妹醉夢紫提着冰湃酸梅湯闖進來,紫色裙裾掃過門檻的艾草,“納蘭京的小厮說,京城今科放榜又要推遲!”話音未落,醉夢青手中的團扇“啪”地合上,扇面上未畫完的銀蛇蜿蜒至扇骨,仿佛要順着她驟然繃緊的指尖遊走。
念娘兒突然仰頭,烏溜溜的眼睛滿是期待:“那爹爹是不是快回來了?”她舉起沙盤,沙粒簌簌掉落,“念娘兒會寫‘爹’了!”醉夢青強壓下心頭翻湧,蹲下身時裙擺掃過女兒畫的歪扭字迹,指尖撫過孩子曬得發紅的臉頰:“等爹爹回來,念娘兒定能背完《千字文》。”
院外忽然傳來喧鬧,五姐醉夢紅抱着隻狸花貓沖進來,玫紅色衣裳沾着花瓣:“馮廣坪從杭州帶回會轉的風車!”她将彩繪着蛇紋的竹制風車塞進念娘兒手裡,葉片轉動間,驚得貓咪“喵嗚”一聲跳開。醉夢青望着女兒追着風車跑遠的背影,耳邊又響起何童臨走前的話:“等我回來,要教我們的孩子畫西湖十景。”
暮色悄至,醉夢青抱着熟睡的念娘兒登上畫舫。湖面蒸騰着暑氣,殘陽将粼粼波光染成琥珀色,遠處雷峰塔的輪廓漸漸模糊。懷中女兒的呼吸輕拂着她胸前,發間玉簪垂落的流蘇随着船身搖晃,在暮色中劃出細碎的銀光。
“在想他?”二姐醉夢甜端着蓮子羹在她身邊坐下,橙色裙角繡着的金雞在夕照下栩栩如生,“燕子嚴前日遇見南宮潤,說何公子...”“不必說了。”醉夢青打斷她,目光追着湖面掠過的白鹭,“他若平安,便是晴天。”話雖如此,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着念娘兒攥着的風車,竹制邊緣已被摸得溫潤。
畫舫緩緩駛入藕花深處,驚起滿池紅鯉。醉夢青低頭看着念娘兒熟睡的眉眼,與記憶中何童伏案讀書時的神态如出一轍。晚風送來遠處戲班的唱腔,咿咿呀呀的調子裹着荷香,恍惚又是那年長亭,何童将玉簪别進她發間,說:“待我歸來,定不負...”餘音消散在漸濃的暮色裡,唯有懷中女兒的體溫,與船外搖晃的月影,訴說着未完的思念。
寒露過後,西子湖蒙上一層霜色。醉夢青裹着何童托人送來的灰鼠毛披風,坐在湖邊的石凳上,看念娘兒蹲在結了薄冰的水邊,用樹枝戳着冰面畫小人。孩子穿的靛藍棉襖繡着銀線盤蛇,是她熬了三個通宵趕制的,此刻随着念娘兒的動作輕輕晃動,像極了何童留在她發間的玉簪。
“四姐!”九妹醉夢泠踩着碎冰跑來,粉色裙裾沾着草屑,發間的魚形銀飾被風吹得叮當響,“覓兩哥哥來信說,京城疫病橫行,貢院封了!”她話音未落,醉夢青手中的帕子已悄然攥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念娘兒聞聲擡頭,小臉凍得通紅:“那爹爹會不會生病?”
醉夢青強撐着起身,披風下擺掃落石凳上的霜花:“你爹爹身子骨硬朗。”她蹲下來替女兒系緊毛領,指尖觸到孩子柔軟的臉頰,突然想起何童臨走前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替她攏好鬓發,說“等我回來”。那時他的指尖還帶着墨香,不像如今她的手,早被針線磨出了薄繭。
“青兒,進屋喝碗姜湯。”母親林秀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老太太捧着陶碗,鬓角的白發比去年又多了些,“何童這孩子,上個月還托南宮公子送來新墨,說是給合德先生教孩子們用的。”碗裡的姜湯冒着熱氣,漂浮的紅棗紅得刺目,讓醉夢青想起何童趕考那日,她塞進行囊的那袋幹癟棗子。
暮色漸濃時,醉夢紅抱着新打的野兔肉闖進來,身後跟着竄來竄去的狸花貓:“馮廣坪獵了兩隻肥兔,給念娘兒補身子!”她将兔肉往桌上一放,瞥見醉夢青失魂落魄的模樣,又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還有揚州的蜜餞,酸酸甜甜的,最開胃。”
醉夢青望着窗外漸暗的天色,遠處畫舫的燈籠星星點點亮起,卻再沒有那道她熟悉的青衫身影。念娘兒突然扯着她的衣角,大眼睛裡蓄滿淚水:“娘,我夢見爹爹了,他說...”孩子哽咽着,“他說讓我們别怕。”
醉夢青将女兒緊緊摟進懷裡,發間的蛇形玉簪硌得生疼。窗外的風卷着枯葉撲在窗棂上,恍惚間,她又聽見何童在耳邊低語:“等我騎着高頭大馬回來,要讓整個江南都知道...”話音消散在呼嘯的北風裡,唯有懷中女兒的抽泣聲,混着屋内飄來的姜湯香氣,在寒夜裡久久不散。
臘月初八的晨霧裹着寒氣漫過湖面,醉夢青将念娘兒裹在猩紅鬥篷裡,發間蛇形玉簪墜着的珍珠被霧氣凝成水珠。女兒攥着南宮潤新送來的冰糖葫蘆,卻盯着對岸官道上緩慢移動的牛車,突然拽着她的衣袖:“娘!那車簾像爹爹的青衫!”
話音未落,八妹醉夢熙踏着薄冰沖來,白色勁裝下擺結着冰碴:“漕幫傳來消息,黃河結冰阻斷水路,進京文書都押在德州!”她腰間繡春刀随着喘息輕晃,“不過何公子托人捎了口信,說...”瞥見醉夢青驟然發白的臉色,硬生生将後半句咽了回去。
醉夢青低頭望着念娘兒被凍得通紅的指尖,孩子正把冰糖葫蘆舉到她唇邊:“娘先吃,吃了就不冷。”酸澀湧上喉頭,她咬住裹着糖霜的山楂,恍惚又是那年雪夜,何童将最後半塊烤紅薯塞進她手裡,自己卻凍得直跺腳。
“都在這兒呢!”五姐醉夢紅抱着陶罐擠進人群,玫紅鬥篷上沾着細碎雪花,“馮廣坪熬了當歸羊肉湯,念娘兒快喝!”她揭開陶蓋,熱氣裹挾着藥香撲面而來,“南宮潤說何公子在書院當了夫子,還...”話被醉夢青擡手止住。
暮色降臨時,醉夢青抱着熟睡的念娘兒登上畫舫。湖面結着薄冰,碎銀般的月光在冰裂紋上流轉,遠處湖心亭的燈籠在霧中暈成昏黃的圈。懷中女兒的呼吸噴在她頸間,發間玉簪随着船身搖晃,在冰面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極了何童離開那日,馬蹄在晨霜裡拖出的痕迹。
“在數第幾個月圓了?”二姐醉夢甜端着暖爐在她身邊坐下,橙色襦裙掃過船闆的霜花,“燕子嚴從金陵帶回封信,何公子...”“别說了。”醉夢青的聲音被湖風撕碎,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念娘兒鬥篷上的盤蛇刺繡。那些用何童寄來的金線繡的紋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畫舫突然輕晃,念娘兒在夢中呓語:“爹爹...回家...”醉夢青将女兒摟得更緊,望着冰面下若隐若現的月影。寒風卷起她鬓角碎發,恍惚間,她又看見三年前的清晨,何童轉身時發間的蛇形玉佩與她的玉簪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那聲音至今仍萦繞在每個思念的夜裡。
驚蟄那日,春雷震碎了西子湖最後一層薄冰。醉夢青身着新裁的月白襦裙,外披煙青色鲛绡,發間蛇形玉簪綴着的綠松石在晨光中流轉着幽光。念娘兒穿着繡着金線小蛇的藕荷色棉袍,蹲在湖邊石埠上,用樹枝戳着水面 newly hatched 的蝌蚪,忽聽得遠處傳來馬蹄聲,立刻蹦跳着喊:“是爹爹!”
“又聽錯啦。”三姐醉夢艾提着竹籃走來,翠綠裙裾掃過沾着露水的青石闆,“是聶公子給大姐送荔枝來了。”她從籃中取出幾枝帶葉的艾草,“今日要熏屋子驅蟲,青兒幫我...”話音未落,便見醉夢青死死攥着石欄,指節泛白——對岸官道上,有個書生模樣的人正下馬整理書卷,青衫衣角被風吹得揚起,與記憶裡某個清晨的畫面重重疊合。
念娘兒早已邁着短腿飛奔而去,卻在看清來人面容後驟然停步。醉夢青強撐着走過去,将失落的女兒抱起,觸到孩子滾燙的臉頰才驚覺她發着燒。“許是受了涼。”她輕聲哄着,發間玉簪随着動作輕晃,鱗片映出細碎的光,恍惚又是那年何童握着她的手說:“等念娘兒出生,我要教她認遍西湖的花。”
暮色四合時,醉夢青守在念娘兒床邊,用浸了井水的帕子替她降溫。孩子燒得迷糊,卻仍攥着何童寄來的啟蒙書卷,嘴裡喃喃:“爹爹...不疼...”窗外突然傳來畫舫的絲竹聲,她掀起竹簾望去,隻見湖面上飄着盞蓮花燈,燈面繪着的盤蛇圖騰與她發間玉簪如出一轍。
“在這兒呢。”二姐醉夢甜端着藥碗推門而入,橙色衣裳上繡着的金雞被燭火映得鮮活,“燕子嚴尋來的退燒方子,快給念娘兒喂下。”她瞥見床頭散落的書信,最上方那封的火漆印還未拆開,“南宮公子前日說,何童在京城...”“二姐,”醉夢青打斷她,聲音發澀,“等念娘兒病好了再說吧。”
子夜時分,念娘兒終于沉沉睡去。醉夢青輕手輕腳走到窗前,望着墨色湖面上點點漁火。夜風卷着新荷的清香拂過,發間玉簪突然微微發燙,驚得她指尖一顫。恍惚間,她又看見何童轉身奔赴考場的背影,晨霧中漸隐的殘陽,恰似此刻天邊那輪被雲層半掩的殘月,明明滅滅,卻始終懸在心頭。
立夏的蟬鳴攪碎了午後的靜谧,醉夢青坐在臨水的閣樓裡,青紗帳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她正在繡的襁褓——靛青色緞面上,銀絲繡的雙蛇纏繞着并蒂蓮,針腳細密得如同她綿延不絕的心事。念娘兒趴在窗邊,望着湖面上往來的畫舫,突然拍着窗棂叫嚷:“娘!那船上的書生像爹爹!”
醉夢青手中的銀針“噗”地紮進指尖,血珠沁在綢緞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紅梅。她強作鎮定地安撫道:“莫要認錯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畫舫。船頭的書生身着月白長衫,正低頭翻閱書卷,恍惚間與記憶中何童伏案苦讀的模樣重疊。待船靠近,看清那人面容,她又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氣,軟靠在椅背上。
“四姐!”五妹醉夢紅抱着狸花貓闖進來,玫紅色裙擺掃過門檻的艾草,“馮廣坪從揚州帶回會學人說話的鹦鹉,快瞧瞧!”鹦鹉撲棱着翅膀落在念娘兒肩頭,突然脆生生喊道:“等我回來!”孩子眼睛瞬間亮了,轉頭問:“娘,鹦鹉知道爹爹要回來?”
醉夢青喉間發緊,勉強笑道:“是呀,爹爹定會回來。”她伸手撫摸念娘兒的發頂,觸到女兒鬓角新長的碎發,想起何童曾說過,盼着女兒能像她一樣,生得一頭烏亮的青絲。窗外突然傳來暴雨聲,豆大的雨點砸在湖面,濺起萬千水花。
暮色漸濃時,醉夢青抱着熟睡的念娘兒立在檐下。雨水順着青瓦滴落,在石階上彙成細流。她望着雨幕中的西湖,遠處的雷峰塔在雨霧中若隐若現,恰似她對何童時有時無的期盼。懷中女兒突然呓語:“爹爹...傘...”聲音稚嫩又委屈,驚得她眼眶發燙。
“又在等他?”二姐醉夢甜撐着油紙傘走來,橙色襦裙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燕子嚴今日遇見南宮潤,說何童...”“别說了。”醉夢青打斷她,低頭看着念娘兒因啼哭泛紅的眼角,那模樣與何童上次分别時強忍着淚水的樣子如出一轍。
雨越下越大,湖面升騰起白茫茫的霧氣。醉夢青抱緊女兒,發間的蛇形玉簪被雨水沖刷得愈發清冷。恍惚間,她又看見三年前的清晨,何童也是在這樣的雨幕中上馬,青衫被雨水浸透,卻仍回頭笑着說:“等雨停了,我就回來。”而此刻,雨簾重重,望不見盡頭,唯有懷中女兒均勻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叩擊着她懸了許久的心。
秋分那日,金桂香透了整個西子湖。醉夢青戴着何童走前送的銀蛇耳墜,斜倚在醉府臨水的美人靠上,淺青色裙裾垂入湖中,驚得錦鯉群聚,攪碎滿湖碎金般的夕陽。念娘兒蹲在岸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着歪歪扭扭的小人,忽然轉頭,發間新紮的青綢蝴蝶結随着動作輕晃:“娘,爹爹說過桂花開時就回來,是不是快到了?”
話音未落,七妹醉夢紫踩着滿地落英跑來,紫色裙裾沾滿金黃花瓣,發間狐形金飾在餘晖中泛着暖光:“納蘭京的小厮傳來口信,說是...”她突然噤聲,望着醉夢青驟然繃緊的側臉,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醉夢青垂眸盯着湖面,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遠處畫舫上,某個青衫身影正倚欄吹笛,笛聲婉轉,卻不是記憶中何童常哼的那支《鳳求凰》。
“别總悶着。”三姐醉夢艾提着裝滿桂花的竹籃走來,翠綠襦裙繡着的白兔沾着露水,“母親說要釀桂花蜜,念娘兒快來幫忙揀花瓣。”念娘兒卻固執地站着不動,大眼睛盯着畫舫方向:“我要看爹爹!”醉夢青強撐着起身,裙擺掃落欄杆上的桂花,伸手抱起女兒:“乖,等做完蜜糕,爹爹聞到香味就回來了。”
暮色漸濃,醉夢青系着繡有盤蛇紋的圍裙,在廚房教念娘兒揉面團。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沾滿面粉,卻認真地學着母親的樣子,把桂花蜜小心翼翼地包進面皮裡。“爹爹最愛吃甜的。”念娘兒突然說,擡頭時睫毛上還沾着桂花碎屑,模樣與何童偷吃點心被抓包時如出一轍。醉夢青鼻尖發酸,低頭将臉埋進女兒發間,深吸着混着桂花與奶香的氣息。
掌燈時分,醉夢紅舉着盞蛇形花燈闖進來,玫紅色衣裳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馮廣坪從蘇州帶了會轉的花燈!”她點亮燈芯,紙紮的銀蛇在光暈中緩緩旋轉,鱗片映得念娘兒眼睛發亮。醉夢青望着跳動的燭火,恍惚間又看見三年前的長亭,何童将玉佩塞進她手中,說:“等我歸來,定要在這湖畔挂滿這樣的燈。”
夜深人靜,醉夢青抱着熟睡的念娘兒登上畫舫。湖面飄着零星的桂花,月光灑在女兒眉間的朱砂痣上,泛着柔和的光。她輕撫着孩子攥着的半塊桂花糕,發間玉簪随着船身搖晃,在水面投下細長的影子。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驚起一灘白鹭,而她仍望着京城方向,直到露水打濕裙擺,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