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鎖孔輕輕轉動,在雨後的夜裡,像撕裂沉默的一道尖銳裂響。
客廳隻亮着一盞昏黃的夜燈,柔光灑落在地闆上,拉出一抹孤長的暗影。父親半陷在沙發裡,手裡握着遙控器,電視畫面無聲跳動,正播着深夜檔的新聞回顧。光影忽明忽暗,映得他面龐疲憊而僵硬,像一尊随時會碎裂的石像。
“回來了?”他的聲音幹澀低啞,像風吹過久未潤喉的砂礫,“廚房有——”
“我看見了消息。”鄧佳冷冷打斷,指節還緊攥着書包帶,手背被勒出一道深深的紅痕,像一條隐忍的血線。“這次又要我放棄什麼?是午休時間,還是早餐?”
空氣一下子變得凝重。
父親的額角抽了抽,青筋隐隐浮現,像被激起的暗湧。電視畫面倏然切換,轉到一處考古現場。鏡頭下,一尊銅鼎在探照燈中泛着森冷的綠光,泥塵與金屬交織出遠古的幽意,像某種被封存千年的秘密即将蘇醒。
母親腳步輕緩地走出廚房,手中端着一碗騰着熱氣的銀耳湯。霧氣缭繞間,她眼角的細紋若隐若現,那是這些年在焦慮與期望間刻下的痕迹。
“我們訂了去洛陽的機票。”她輕聲說道,将碗放在茶幾上,瓷與玻璃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仿佛打破了沉默的結界,“高考結束第二天就出發。”
鄧佳的手指微微一顫,頓在書包帶上。
她想起了去年那個暑假,因為競賽封閉訓練取消的西安之行,前年的敦煌計劃,被疫情擱淺得連影子都沒留下。這些承諾像風幹的标本,一件件釘在記憶的标本盒裡,褪色,發灰,卻始終無法被忘卻。
電視裡,考古學家正用羊毫輕拂一塊刻有鳳紋的磚石,塵土飛揚,鏡頭緩慢推進。屏幕下方的字幕滾動:“邙山東漢帝陵新發現”。
“你之前不是說,想看天子駕六博物館?”父親忽地開口,他站起身,從一疊資料中抽出一張旅遊地圖遞來。折痕處已被反複翻閱得泛白。“還有——”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軟了些,仿佛從威權中抽離了一瞬真實的情感:
“你說過,想站在漢魏故城的廢墟上,聽聽......”
“聽曆史的呼吸。”鄧佳接上他未盡的話,喉頭湧上一股甜膩的熱味,銀耳湯的氣息仿佛卡在胸口,堵得她喘不過氣。
那是她九歲時說的話,那年夏天,她第一次闖進父親的書房,在那排密密麻麻的線裝古籍間,翻出一本《洛陽伽藍記》,念出了這句稚嫩卻詩意的感歎。那時的父親,眼裡曾有光,是為她的早慧而亮起的真切光芒。
母親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打開來遞到她手心:“生日禮物,本想等到你考完。”
盒中是一枚古銅色吊墜,仿東漢銅鏡造型,背面刻着繁複的雲雷紋,中央嵌着一顆幽藍色的琉璃珠,像一滴被凝固的月光。
“是仿制的,”母親柔聲說着,将鍊子繞到她頸間,“聽說,古人相信鏡子能通靈……”
吊墜觸碰到皮膚的那一刻,一道仿佛穿越千年的鳳鳴悄然響起,自遠方而來,繞耳不去,直鑽心魂。
電視畫面突地一閃,開始頻繁跳動,考古現場的圖像化作一片雪花噪點,雪白的斑點如風中落雪,在屏幕上躁動不安。父親的聲音仿佛也在遠遠近近之間遊移:
“……酒店訂在老城區……你不是一直想……想要那種……”
她低下頭,目光落在吊墜那顆琉璃珠上——竟像有光華緩緩流轉,雲紋之間仿佛浮現出一座宮殿的輪廓。就在那微光映照中,她看見角落裡一個朦胧的紅衣身影悄然伫立,正是地鐵中驚鴻一瞥的那位漢服女子。
銀耳湯蒸騰的熱氣不知何時變了形,在空中糾纏、翻滾,竟仿佛化為一道古老的篆文,緩緩浮現,又倏然消散。
“我有點……頭暈。”她喃喃低語,一把扶住沙發扶手,指甲深深陷入皮革,仿佛抓住最後一絲現實。
吊墜驟然滾燙,卻不是灼燒的痛感,而是一種緩慢卻堅定的滲透,那熱度順着鎖骨、血管,一寸寸攀上脊背,最終彙聚到後腦,一道電流般的寒意在意識中劈出一束光。
母親的臉在視野中旋轉、扭曲、拉遠,仿佛隔了一層水幕。電視雪花中隐約浮現出重樓疊閣的漢宮幻影,朱門丹瓦,金碧輝煌。
鄧佳睜大眼,想喊出聲,卻隻覺得身體猛地一輕,整個人似被誰從現實中抽離,墜入一場不知歸期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