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書手中的漆盤猛然滑落,重重砸在磚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咣當”。幾枚青梅從盤中滾出,在青灰色的地磚上彈跳翻滾,發出叮叮咚咚的回響,宛如驚起的心跳,在寂靜的寝室中擴散。
“永元七年四月啊!”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因驚惶而微微發顫。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榻前,死死抓住鄧佳的手腕,仿佛要将她從某種混沌中拉回。腕上的玉镯撞擊在骨節上,鈍痛傳來,清晰而真實。
“姑娘莫吓奴婢,您是不是熱症又犯了?可憐奴婢年紀輕輕,要是您出了差池,我這條命也保不住了呀!”
鄧佳愣愣地看着她,腦中隻回響着那幾個字:
永元七年;東漢;漢和帝劉肇的年号。
這是曆史書上的朝代,是考綱上的冷知識,是她曾在播客裡聽到過的帝王年譜,可現在,它成了她所在的現實。
她的喉嚨像被砂石堵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她猛地掀開覆在身上的織錦被褥,沉甸甸的錦緞滑落,堆疊在矮榻邊,如被驚醒的沉眠舊夢。
素白中衣之下的身體,纖細得近乎陌生。手腕削薄,青筋隐現,膚色細膩得仿佛上好瓷器,幾乎透明;指尖柔潤飽滿,指甲修成月牙形,泛着健康的淡粉光澤,毫無她記憶中因長年握筆而粗砺突兀的老繭。
那不是她的手。
“鏡子,”她喃喃低語,聲音失了魂,“給我……鏡子。”
她赤足躍下矮榻,足尖觸地的一瞬,一股冰涼直鑽腳心,那不是溫暖的木地闆,而是未經打磨的青磚地,寒氣透骨,像在提醒她:這不是夢。
侍書手忙腳亂地從角落取來一面銅鏡,雙手捧到她面前,低着頭不敢多看。
鄧佳接過那面鏡子,幾乎在觸及的瞬間就要失手跌落。
鏡面泛着微光,倒映出一張陌生又驚人的面孔,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眉如遠山,目似秋水,鬓發烏黑如鴉羽,襯得肌膚瑩白若雪。那雙杏眼此刻盛滿驚惶未定的情緒,如湖面被疾風驚擾,波光潋滟。唇色卻豔若凝珠,像是剛剛含了一口朱砂,帶着一種與年紀不符的驚豔與肅然。
最叫她震動的,是那身高。
她微微偏頭,視線竟越過了侍書的頭頂。那是一種被擡高了視角的詭異感,如同整座世界突然變得矮小。她試着挺直腰背,這具身體的脊椎修長挺拔,骨架高挑,若非仍稚嫩的面孔,幾乎能與成年女子比肩。
“看來這,至少一米七。”鄧佳想着。
這一瞬,古今交彙的錯覺變成了無可辯駁的現實,她不僅穿越了時間,還被投入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一個十三四歲、卻生得如玉雕般的古代少女。
“姑娘……”侍書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您還認得奴婢麼?奴婢是侍書啊,從您兩三歲起就一直伺候您了……”
她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卻不知道是為恐懼,還是為無處安放的自我。她喉嚨哽住,什麼也說不出,隻能緊緊攥着那面銅鏡,鏡背的雲雷紋在掌心紮出細密的壓痕,仿佛烙下了命運的指印。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高三生鄧佳。
“完了……”她喃喃開口,聲音仿佛從喉嚨深處被擠出,帶着一種空墜的力竭。
銅鏡的邊緣刻着盤旋纏繞的蟠螭紋,細節逼真,棱角分明。那紋路深深硌入她的掌心,隐隐作痛,卻遠不及心頭驟然掀起的驚濤駭浪。她的指節泛白,幾乎要将那面銅鏡攥碎。
“我這是……穿越了?”她喃喃低語,像說給鏡中陌生的自己聽。
“穿……越?”侍書怔怔地重複這個詞,語氣裡滿是茫然與困惑,就像聽見了某種異域咒語。
她沒空解釋,也解釋不了。鄧佳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侍書的雙肩:“我是誰?快說!我到底是誰?”
力道之大,竟把那纖細少女搖得一晃,簪花斜斜墜落,銀飾撞擊發髻發出清脆一聲。
“姑、姑娘……”侍書的聲音被驚吓逼出顫音,“您是鄧府二小姐啊……是太傅公和校尉的掌上明珠……諱綏,字文靜……鄧、鄧綏……”
她越說越急,眼圈都紅了,“您是因為給老爺守靈,日夜啼哭昏厥過去……怎麼醒來就……”
鄧綏。
和熹皇後,鄧綏!
這個名字就像一道悶雷,自天靈蓋劈入,沿着脊椎直貫心髒,将她從懵懂與漂浮的意識中,狠狠拽回現實。
她踉跄幾步跌坐在彩繪漆案旁,腳踝磕在案角,鈍痛傳來,未能叫醒她那早已混亂的神智。她眼前發花,隻能死死盯住那案上一卷尚未卷起的竹簡。
青竹尚青,墨迹未幹。
一行行漢隸工整飄逸,筆勢如雲騰水瀉,竟是《楚辭·離騷》節選。那分明出自她之手,卻是她從未習得的筆法,甚至連那些字,她都隻在教輔圖冊裡見過。
這是她絕不可能寫出的字體。
但它,就躺在那裡,帶着屬于她的名字,和她的筆。
一股森冷的戰栗自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終于明白了,這具身體不僅叫“鄧綏”,她還延續了這個名字過去的所有經曆、記憶、身份,乃至這雙手的書寫習慣。
她不是魂穿旁人,她就是她。
窗外忽而傳來一串急促的環佩聲,叮叮當當,在寂靜的晨光中格外刺耳。那是古制钿環與步搖在疾行中碰撞的清響,如銀鍊抖動,驚醒夢中人。
侍書臉色一變,幾乎是本能地低頭屈膝,聲音壓到極低卻急切如火:“夫人來了!”
門外腳步由遠而近,一重沉靜威嚴的氣場随之逼近,仿佛整座屋宇的空氣都為之一緊。
而鄧佳——不,鄧綏,此刻仍坐在案前,呼吸急促,額角沁出細密冷汗。她看着手中那面銅鏡裡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如紙,唇角微微顫動。
十二扇折枝紋錦緞屏風被兩名侍女合力輕移,屏後光影微晃,似有風自宮廊深處吹入。沉水香的味道随之緩緩滲透進來,厚重而綿長,帶着微微的木質煙氣,像千年古木在暗火中低語。
鄧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為首步入的,是一名儀态雍容的中年婦人,鬓發高绾,頭戴鎏金步搖,搖曳間珠光隐現,耳側輕輕顫動,如風鈴掠過檐下。她身着一襲深紫菱紋織錦長衣,衣襟與袖口綴有金線鈎織,步履之間,衣紋在晨光下仿佛水面蕩漾,波光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