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然風起,卷起一陣帶着花粉與塵土的微涼氣息。院中那株不合時令盛開的梧桐“沙沙”作響,枝葉婆娑,仿佛在回應一場冥冥之中的召喚。微光穿過繡簾,在案幾與地面上投下搖曳斑駁的光影。
鄧佳指尖仍輕捏着那片梧桐枯葉,眼神卻一瞬失焦。
她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一個面容蒼白的少女,在幽幽燭火中強撐着病體,從錦被中掙紮坐起,咬破指尖,滴血于葉,用微弱卻決然的力氣,在幹脈之上刺下那行字句,如同将靈魂的一角封印其上。
那一刻,風聲驟緊,如有人低語未盡。
“綏妹!”
一道清朗而帶着急促的男聲忽地從門外傳來,像箭一般刺破靜谧,将她從幻象中猛然拉回。
侍書“唰”地起身,面色一變,連忙整襟行禮:“是大郎君!”
鄧佳還未來得及收起膝上的帛書與那枚梧桐葉,屏風後便傳來一陣穩健而迅捷的腳步聲,下一瞬,那道雕花隔屏已被推開。
一股灼灼日光順着門縫傾瀉而入,裹着一身寒意與風塵,落在屋中,照亮來人的身影。
他約莫二十出頭,身姿高挺如玉立青松,一襲玄色深衣裁剪合體,衣角随步伐微蕩,襯得肩背淩然如刃。腰間束着細工蹀躞帶,垂下一串青玉組佩,佩環輕響,仿佛劍鳴。
他眉骨挺拔,鼻梁高直,五官俊朗卻不柔媚,眉宇之間自有一股少年将軍般的鋒銳之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極亮,珀色的瞳仁在陽光照映下幾乎泛出淺金,澄澈得不似凡塵,竟神似鄧佳在博物館中見過的西域胡人陶俑,帶着一種介于大漢與胡地之間的奇異氣質。
那雙眼睛正定定望着她,眼底是一瞬的驚疑,繼而泛起濃濃的擔憂與憐惜。
“我才聽說你醒了,”他語氣低沉,隐隐壓着一絲急切,“怎不遣人通知我?”
他口中的“我”字方落,鄧佳才意識到自己尚未從案前起身,膝上還敞着那卷未收帛書,而那片滴血的梧桐葉,正伏在她掌心之上。
而眼前這個人,正是鄧骘。
她在腦海中一字一字喚出這個名字。
史書曾言,“和熹臨朝,命大将軍鄧骘輔政,威震八方。”可眼前之人,卻不是“權臣”或“将軍”,而是那個因她昏厥而匆忙趕來、眉頭微皺、眼神分明透出牽挂的兄長。
“聽說你醒了,我……”鄧骘步入房中,語聲未落,便倏然止住。
他望見鄧佳掌中那枚枯黃的葉子,那是初春裡才會落的杏葉,幹癟輕薄,顔色蒼黃,宛若被時光遺落在此的一縷舊影。他的瞳孔微微一縮,整個人驟然如被定住。
空氣凝滞,一片死寂。
侍書撲通跪下,聲如蟬翼:“郎君恕罪,是婢子多嘴,提起了……姑娘的舊事。”
語音顫抖,似懼怕引來驚雷。
鄧骘卻隻是擡手,示意她退下。待房門輕輕掩合,屋内光線一暗,他忽地屈膝而下,單膝着地,沉沉與鄧佳對視,眸中已無昔日兄長的溫和,隻餘鋒利如刃的冷靜與決然。
“你不是綏妹。”
不是疑問,而是笃定的判詞,重如千鈞。
鄧佳心頭一震,後背悄然沁出冷汗,幾乎無法呼吸。她手心不自覺地握緊了那片葉子,而眼前的鄧骘,已從袖中緩緩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斷裂的青銅鏡,半圓形,邊緣鋸齒殘缺,鏡面斑駁斑駁,卻仍可辨認出那複雜交錯的山川紋路,正是她穿越前佩戴在胸前的那枚古鏡吊墜。
寒意從脊背直透心口,仿佛整個世界在那一刻倒轉。
“太史監三日前夜觀星象。”鄧骘壓低聲音,宛若怕驚動了什麼,“言‘客星犯軒轅’。外來之星侵入帝座。今日一早,洛陽西郊有老婦披麻戴孝而哭,說她孫女瘋病痊愈,醒來卻言自己乃楚人,記得江南山水、三楚舊都。”
他每說一句,鄧佳心中便沉一分。腦海中轟然炸響,一種更深層次的恐懼悄然滋生:
她不是唯一的穿越者?
“你是誰?”鄧骘倏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他掌心粗糙,力道極重,仿佛要将她整個人釘在原地。他的指腹觸到她皮膚的刹那,她感覺到一股灼熱傳來。
那是一道舊傷,一道穿過骨肉的箭傷,如今卻在微微泛着詭異的紅光,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激活。
“你究竟,是誰?”
他眸中隐有怒火,卻更深藏着一種近乎哀恸的痛楚。
雨聲在窗外驟然炸響,初夏的雷雨鋪天蓋地而至,猶如天公也知人事變幻,怒而作聲。
風挾着雨珠透窗而入,撲面而來,燭火瞬間搖曳不止,光影晃動間,他的唇動了動,被天雷掩蓋的聲音終究未能傳出。
可鄧佳卻看得清清楚楚,那無聲的口型,如同一道釘入心魂的誓言:
“就替她活下去。”
雨後的庭院氤氲着潮濕的草木氣息,檐角垂落的水珠尚未幹透,偶有微風掠過,便輕輕顫落在石階上。鄧佳跪坐于廊下,身前漆案覆着一方香爐,銀簪在侍書指間撥動,灰燼微揚,一縷青煙袅袅升起,在晨光中氤氲出一抹淡淡的金輝。
她低頭靜靜聽着,掌心還殘留着昨夜那枚梧桐葉的觸感,指腹微涼,像是握着另一個人的命運。
“姑娘從前最愛在這兒聽大郎君講邊關的事。”侍書忽然開口,語調溫柔,帶着一絲不自覺的懷舊,“郎君每次出征回來,總會給您帶些稀奇玩意兒。西域的葡萄幹、夜明珠、小小的胡旋舞俑……您可愛極了。”
鄧佳不由自主地捏緊袖口。自那日鄧骘揭破她身份,便以“靜養”為名将她軟禁于院中。而侍書,顯然對這些風雨未覺,依舊絮絮地講述着那些她從未親曆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