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七年八月初五 ·清涼殿。檀香缥缈,煙雲缭繞。
晨光透過雕花窗棂灑入殿中,清涼殿内三十位家人子跪坐如列星,統一着天青色深衣,衣襟鋪展如同初秋荷塘中層疊的蓮葉,靜谧而肅穆。殿中地磚以白石鋪就,溫潤如玉,膝下的金絲蒲團幾不可見,唯聽得呼吸輕微,心跳漸促。
鄧綏端坐于第三排,十指輕覆于膝上,掌中暗藏的銅匜被她不自覺地摩挲,似在尋求一種沉靜心神的溫度。她的眼神,卻早已落在首排正中那抹招搖的身影上。
陰陶今日明顯精心打扮。她将青絲高绾成雲髻,飾以五珠金步搖,每當她微微颔首,頭上便灑落一圈光華,宛若孔雀抖開尾羽。她坐姿微揚,下颌略擡,眼角餘光不時掃向鄧綏,眉梢帶着輕慢的挑釁。
就在此時,殿門吱呀開啟。
“陛——下——駕——到——”
中常侍鄭衆步入殿中,手執拂塵,聲調拉長,宛如鶴鳴九臯。衆人立刻伏地如潮,殿内瞬間隻剩衣袂摩挲與玉佩輕響。
鄧綏額頭貼在冰涼石磚上,耳中卻清晰捕捉到那一串由遠而近的足音:沉穩、淩厲,仿佛踏着曆史餘音的鐘鼓,步步遞進。
“平身。”一聲落下,清冷如春雪初融。
鄧綏擡眼,隻見禦座前,天子身着素色深衣,紋飾極簡,僅腰間一枚溫潤白玉佩,玉色如霜雪初照,映得他整個人幹淨如寒松孤竹。他的神情如鏡面不波,唯有那雙瞳仁淡若琥珀,落在她身上時,微微一頓,又悄然移開。
他,不似帝王,倒像某個藏書萬卷、懷章抱器的貴門公子。然而隻要靜看一息,那周身無形的氣勢,仍讓人心生敬畏,脊背不覺挺直。
“今日考校《詩》《書》二經。” 劉肇開口,聲如玉石擊空,“朕出一題,各自作答。”
鄭衆從手中展卷,高聲宣讀:“《尚書·堯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今問諸位:治國之要,當先親其宗親,抑或首重任賢?”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頓時緊繃。鄧綏心頭一震。這哪裡是策問,分明是一道試膽之題。
漢室自高祖而下,外戚幹政之禍屢見不鮮,呂後專政,王莽篡位,至于先帝寵窦,劉肇親誅窦憲,無一不是“親族”二字掀起風浪。他怎會真要衆人歌功頌德地“親九族”?此題既為經義考核,更是對忠誠與膽識的試探。
尚在思忖間,前排的陰陶已迫不及待地舉起答牌。
“颍川陰氏女,請答。”
少女緩步而出,袍袖如雲,聲音嬌柔:“妾以為,治國如築室,根基為重。親九族者,固根本也。若無族親襄助,何以得民心、平四海?”
她娓娓道來,滔滔不絕,字字珠玑。不僅征引《堯典》《春秋》,還繞回漢室祖訓,尤以“孝文皇帝侍疾嘗湯”為例,将“親族”與“孝道”密切挂鈎,試圖穩穩拿下這場策問首功。
一席話落,殿中鴉雀無聲。鄧綏卻不動聲色,唇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陰陶分明是提前得了題目,演得太熟。
而劉肇,則低垂眼睫,手指輕敲幾案,眉峰微蹙。
“好。”他語氣清淡,“下一位。”
輪到鄧綏,她緩步上前,雙膝着地,姿态沉穩如山:“妾以為,親族與任賢,譬如車之兩輪,舟之雙槳,一偏即覆。”
此言一出,劉肇原本閑置的手指驟然一頓。
“《論語》有雲:‘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光武帝任鄧禹以西征,終定天下,是為用賢;然明帝尊母後陰氏,内外輔佐,亦為親族。”
她語氣柔和,卻節奏分明,字字铿锵:“若偏廢其一,則或陷專權之亂,或失親情之道。二者并行不悖,唯在——”
話至此,銅匜在袖中突地發熱,仿佛那星圖般在警示她:此言之鋒,過則成刀。
她頓住。
“唯在何處?”劉肇聲音輕緩,目光卻銳利如刀。
鄧綏深吸一口氣,緩緩俯首:“唯在明君一心。”
那一刻,殿中萬籁俱寂,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劉肇靜靜看着她,眼底寒光如夜中星芒,良久,忽地輕笑出聲。
“有意思。”天子薄唇輕啟,低低道,“繼續。”
他言未盡,卻仿佛一道暗流劃破水面。殿外風起,玉鈴輕鳴,一場看不見硝煙的選拔,才剛剛開始。
清涼殿後·日影西斜,考校終于落下帷幕,中常侍鄭衆手執玉簡,徐徐步出禦階,拂塵輕揚,聲音宛如寒玉敲鐘:
“家人子考核結果,已得旨批定。”
殿中靜得仿佛能聽見窗外蟬聲。三十餘名少女屏氣凝神,視線全落在鄭衆手中的玉簡上。
“颍川陰氏女,甲等。”
一石激起千層浪。全場先是一瞬凝滞,随即嘩然。陰陶呆了半息,才反應過來,一隻手忙不疊地掩住嘴角,指尖卻因興奮而微微發顫。她頭上那對金步搖劇烈顫動,抖出一串細碎金聲,如雀鳥振羽,恣意張揚。
“妾……妾謝陛下恩典!”她跪地叩首,嗓音因情緒高漲而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