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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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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七年·八月十五日,南宮東觀,天光如水,映照在一格格長窗之間,照出無數塵浮靜谧的軌迹。藏書閣内松煙墨香與竹簡陳香交織,在沉靜的空氣中泛出古舊的溫潤。

鄧綏跪坐于青蒲之上,身姿如松,指腹緩緩拂過一卷帛書,那紙色泛黃、墨痕沉厚,是漢武帝年間所書的《老子》甲本,卷首“道可道,非常道”數字斑駁,仿佛每一字都透着千年的呼吸。

她神色專注,仿若不聞世事,隻聽心間如磐的甯靜。

“鄧家丫頭,這也能看懂?”一聲清朗婉轉的女聲忽自書架後響起。

鄧綏蓦地回首,隻見一位素衣女子立于書架之間,不過四十許人,衣着樸素,素色深衣不飾金玉,隻以一支烏木簪挽發,眉眼間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書卷之氣。面容清秀,不施脂粉,卻因常年伏案,眼角微現細紋。她舉手投足間有儒雅風骨,言語未出,神色已顯鋒芒,宛如一柄藏在竹筒中的筆鋒,素淨卻不失銳利。

班昭。

那位後世尊為“曹大家”、續成《漢書》、著《女誡》的女史,如今正居東觀,為帝修書,才名赫赫。

鄧綏連忙起身,一禮到地,語氣虔敬:“班先生。”

班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卻帶着試探的意味:“你認得我?”

“先生修《漢書》續《宣帝紀》,史筆精深,文采絕倫,妾心所慕已久。”鄧綏神色不卑不亢,語聲從容,略頓後又道,“至于《女誡》七篇……妾亦心折。”

話未說完,她忽然自覺失言,聲音頓住。此時不過永元七年,《女誡》尚未問世!

空氣仿佛凝了一瞬。

但班昭隻是低低一笑,眼中卻泛起一絲深意:“有趣。我确實正在醞釀《女誡》,卻從未同旁人提及。你倒像是……窺見了未來。”

她并未深究,隻是負手轉身,輕輕一招:“來罷,随我來看一物。”

兩人穿過層疊書架,行至藏書閣最深處。一張紫檀案幾上攤着一幅以缂絲織就的天文圖,星軌鋪陳,紋線如經脈。正中央“紫微垣”之中,一顆赤色客星赫然在列,光華盛烈,仿若一滴鮮血滲入天心。

“永元七年正月,客星犯紫微。”班昭指着那一點,語聲沉靜,“太史令說,這是‘女主當昌’之兆,驚得陛下連夜焚毀了三卷谶書,生怕應驗宮闱之變。”

鄧綏心頭微震。她袖中銅匜仿佛也感應到什麼,微微發燙,匜底那幅星圖,與眼前所見竟幾無二緻!

“你覺得呢?”班昭忽轉過身,目光銳利地望向她。

鄧綏略一凝神,思索片刻,答道:“臣妾愚見,天象動于時運,未必映照人事。《淮南子》有言:‘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此星果應女主,當昌者應當懷仁抱德,而非沽寵矯妄。”

此言一出,班昭微怔,随即揚眉而笑,拍案贊道:“好一個‘未必應人事’!女中有此見識者,寥寥無幾。”

她眼中浮現難掩的欣賞之色,語聲柔和許多:“你資質極好,性情又沉穩,非常人所比。若不棄,明日辰時再來東觀,我授你推步之法,教你觀象識曆,明天地之數。”

鄧綏盈盈一拜,語聲清朗:“謹遵先生教誨。”

那一刻,陽光自琉璃窗角斜照而入,落在她的面頰與青衣衣角上,仿佛照亮了她步入另一個天地的門檻。

書閣外秋風初起,天光沉靜,竹影婆娑。

無人知曉,一個書聲浸骨的少女,正悄然踏入一場風起雲湧的大局。她不争玉環、不奪鳳钗,卻握筆為矛,藏星為謀,日後在這座帝國最深的宮廷裡,書寫屬于她自己的律令與命數。

自那日之後,鄧綏每日往返于掖庭與東觀之間,腳步如鐘擺般規律,心志卻愈發堅定。

清晨未曦,宮中尚沉于酣夢,她便已束發更衣,随班昭一同校勘《漢書》舊稿,細辨一字一筆,斟酌如臨大敵。午後,陽光斜灑,她伏案鑽研《周髀算經》,以算籌推步天行,推演日月盈虧。夜幕低垂,萬籁俱寂,她又在榻前誦讀《月令》,以月律四時正人事、察天命。

班昭為人極嚴,教學更是苛刻如霜。有一日,鄧綏将“孟春之月,日在營室”一句誤讀為“角宿”,立被呵斥。

“宮中氣象,豈容含糊?”

那日,她被罰抄《禮記》十遍,手腕幾乎酸得擡不起筷子。

“先生太兇了……”侍書一邊替她敷藥,一邊忍不住嘟囔,“連太學博士都沒這麼狠。”

鄧綏卻隻是笑笑,望向窗外掖庭一隅。那株昔日枯死的梧桐,如今已抽出數枝新葉,在秋風中簌簌作響,似在低語,又似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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