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清涼殿外雨後新霁,玉階上尚殘留着被月光蒸白的水痕。
鄧綏立于殿前,素衣勝雪,衣袂随風輕晃,袖中銅匜悄然發燙。她眸光沉靜,仿佛正透過這扇門,遙望命運交彙的深淵。
殿中未燃燈火,唯有月光透過雲母窗紗灑落,映在地磚上,斑駁如碎玉。她深吸一口氣,剛欲擡手叩門,門卻在無聲中緩緩開啟。
劉肇立于門後,隐身燈影之間,素白中衣外随意披着玄色紗袍,發絲微濕,水滴順着鬓角滑落至頸側,泛出淡淡紅痕,顯然方才沐浴而出。
“進來。”他說,聲音低啞如沉琴,帶着雨後泥土與草木熏香混合的濕意。
他轉身之際,衣袍輕揚,一道夾雜着龍涎香與艾草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那是避穢驅邪之香。今日他親手整肅窦氏餘黨,手染血腥,需以艾淨身。
“嘩——”
鄧綏輕放銅匜于案幾。青銅匜與那半面殘鏡嚴絲合縫,刹那間,鏡面光華大作,雲雷紋中琉璃驟然綻放幽藍,光芒透過雕窗,折射在殿頂,鋪開一幅旋轉不止的星圖。
那星圖陌生而玄奧,二十八宿重新排列,既非《河圖》,亦不屬《洛書》,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未來天象。
“果然如此。”劉肇指尖掠過鏡緣,語氣似自語,亦似對她,“永元四年那夜,朕初見此鏡,所映之人并非己身,而是你。”他忽地握住她手,将她掌心覆于鏡面之上,灼熱之感透鏡而來,仿佛有萬千畫面從掌心湧入腦海:
——未央宮火光沖天,金銮崩塌,禦案前史官顫抖着寫下“帝崩于章德殿”;
——簾後女君,素衣懷嬰,俯視百官山呼“聖母臨朝”;
——暴雨如注,殿中昏暗,那人微笑着将合歡香推開,喃喃道:“朕……不舍得。”
電光石火間,鄧綏幾欲失聲,身子一晃,險些跪倒。
劉肇收回銅鏡,星圖頓時消散,滿殿重歸沉靜。
“你看明白了嗎?”他看向她,語聲低沉,“朕與你,皆是棋盤上的棋子。”
銅匜尚餘微溫,鄧綏的指尖仍輕輕顫抖。那些影像與她所知史書驚人契合,唯獨時序改變了。
“陛下緣何示我此圖?”她輕聲問,嗓音卻帶着難掩的顫意。
“因為昨夜星象有變。”劉肇自案下取出一卷帛書,攤開。
鄧綏瞳孔驟縮。
那是太史令新繪的紫微垣星圖,本該在永元八年方出現的“帝星黯淡”之象,竟提前顯現。星圖中心,那顆本為帝王象征的天星,已微光欲滅。
“有人加快了預言的腳步。”劉肇冷笑,眼底泛起森寒光芒,“今晨太倉令暴斃,驗出慢性烏頭之毒。他在奏章中,提了‘冬儲不足’四字。”
她蓦地明白了。不是宿命,而是人為。那本該英年早逝的帝王,并非天命薄壽,而是被這宮中黑手,一點點熬死于無形!
“陛下欲妾何為?”她開口,已無猶豫。
“三件事。”劉肇舉起手指,輪廓修長,冷玉生風。
“一,七日之内,查清宮中所有香料、丹丸之成分來曆;二......”,他忽然俯身,鼻尖幾乎與她相貼,聲音幾不可聞:
“教朕你們那個時代的帝王術,如何禦人、馭國、馴心。”
艾香與龍涎交纏成惑,鄧綏本能後退,卻被他一手扣住腰際,牢牢按在原地。
“第三件呢?”她勉強鎮定,眼中卻已起漣漪。
劉肇低聲道: “别再讓陰陶碰你的東西。”
他指尖輕挑起她腰間禁步的絲縧,那是她平日最謹慎佩戴之物,竟在不覺間落入他手中。
正當氣氛繃緊至極點,殿外突傳急促腳步。銅鏡驟裂,琉璃藍光瞬息熄滅。兩人迅速分開,站定如初。
“陛下!”鄭衆匆匆叩門,聲音帶着罕見的慌張,“陰陶闖入觀星台,摔毀了太史令弟子的‘璇玑玉衡’!”
鄧綏與劉肇對視一眼,心頭皆是一沉。那架儀器,正是太史令弟子借以觀測氣候、改裝自望遠鏡的關鍵之物。
“看來......”天子唇角勾起,語氣陰沉如夜,“有人,比朕更急着動手。” 他從案幾上拈起半面銅鏡,塞入鄧綏掌中,指腹摩挲過她手背,低聲道:“替朕守好它。”
永元八年,三月初一。南宮東觀,梨花初綻,風過如雪。玉階下落英缤紛,枝頭卻簇擁得如織錦般密實,光影搖曳之間,春色悄然覆上案前的紙卷與墨痕。
鄧綏跪坐在青玉案前,素手如雪,指尖輕撚着一撮細若塵埃的香灰。那是她今晨從劉肇常用安神香爐中偷偷取下的殘渣,此刻正被她用銀簪一點點撥開,層層剝解。
“鉛粉、朱砂……還有……”她眉心微蹙,鼻翼輕動,語氣愈發低沉,“苦杏仁苷。”
帛紙上,三字輕落,卻似重錘驚心。——慢性之毒,藏于日夜安神之香。
班昭一聲不語,良久,終于擱下手中的竹簡,目光冷肅:“你确診無誤?”
“《神農本草經》有言,‘苦杏仁,有小毒,不可久服。’”鄧綏語聲平靜,卻透出一絲壓抑的憤怒,她将香灰細細包入白絹絲帕,“陛下夜寐不安,年複一年倚此香氣入夢,毒素早已入肝入骨。太醫院以為是心血虛勞,殊不知,根源就在熏香之中。”
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一陣細碎腳步。春風卷簾,吹進幾縷清冷的花香,也帶來外頭那一抹刺眼的胭脂紅。
陰陶立于廊下,裙裾掃過新生春草,金珞環佩聲聲脆響,唇角笑意如春水泛漪。
“妹妹好興緻。”她袅袅而入,眸光掃過鄧綏的指間,“不在長秋宮準備冊封禮,倒在這兒翻翻閑書?”
三日前,她以“夢見雙鳳齊栖梧桐”為由,借太史令的舌筆、聯合三公上奏逼迫劉肇立她為後,聲勢浩大,宛如正宮之主。而鄧綏,隻得了個“貴人”的名分,雖位居四品,卻不過虛名一紙。
班昭放下手中筆管,語氣一如既往清冷:“東觀乃聖學之地,陰姑娘既将入中宮,更應慎言慎行,莫誤人子弟。”
“先生訓誡,陶兒銘記于心。”陰陶款款行禮,眉眼含笑,卻像利刃藏鞘,冷意暗湧。
是夜,清涼殿。香爐未燃,空氣中卻仍殘留着絲絲艾草味。劉肇倚于案後,指尖輕敲帛書紙角,眸光定定落在鄧綏手奉的那一頁毒香成分分析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