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藥石無功,竟因毒在香中。”他低笑一聲,笑意卻不達眼底,“朕這位‘未婚皇後’,倒比窦氏還沉得住氣。”
鄧綏跪坐于案前,姿态沉靜,頸間新佩的貴人玉绶在燭火中微微晃動,像某種警示的鈴铛。
她知道,自那夜銅鏡密事被陰陶窺破之後,風暴就不再停歇。
“陛下,”她低聲開口,字字沉穩,“陰陶所欲,恐怕不止後位。那鏡中所顯預言,若落入其手,便是她謀權的籌碼。”
“她掀不起風浪。”劉肇冷冷一笑,忽而倏然俯身,聲音低沉得像從夜色中洇出,“反倒是你。”
他的手指無聲挑起她腰間玉佩,那是他三日前所賜的避毒之環,嵌磁靈石,可遇毒發熱,是禦賜之寶。
“朕賜你避毒玉,怎不戴在顯明之處?”
鄧綏微怔,指尖微顫。她原以為天子未察此事,卻不料他一直在看,一直在等她親口解釋。
“妾試過了。”她垂眸,低聲如缈,“昨日于長秋宮外,它忽發熱。”
劉肇的手倏然收緊,猛地捏住她手腕,勁道之大幾乎要嵌入肌膚。
“你為何去長秋宮?”
“查香源。”她眼底泛紅,語氣卻不動聲色,“陰陶所用胭脂,亦有同樣苦杏仁之味。”
案上燭火忽而炸出一簇亮花,猶如雷鳴将至。劉肇眼神驟冷,指尖下的她腕骨微微發顫,他卻毫無察覺,隻低頭凝視着她。
沉默許久,他終于開口:“明日大朝,朕會當衆宣布,鄧貴人,協理六宮。”
轟然一語,掀起四座驚瀾。那是明目張膽地分中宮之權!
“不可!”鄧綏失聲,擡眸望他,“三公素來牽制内帏,若貿然為妾加權,隻會......!”
“那便讓他們來朕面前跪着吵。”劉肇打斷她,語聲不重,卻壓過整座清涼殿的夜色,“從今日起,你所做所言,不是‘鄧貴人’,而是……朕的賢後。”
他不再看她,轉身将那封帛書輕輕折起,鎖入秘匣中。隻一句話,随風而來:
“再敢讓陰陶碰你半分,朕叫她,血濺未央宮。”
“報——!”
鄭衆踉跄沖入清涼殿,滿身風塵未褪,眉間帶着前所未有的焦灼:“陛下!陰姑娘帶人圍了東觀,說班昭藏有谶緯之書!”
言未盡,殿外已是一片紅光,東觀的屋脊在夜色中燃起熊熊火焰,照得半座南宮都如同地獄開門。
劉肇袖袍一拂,登時起身。鄧綏心中驟緊,提着玉匣緊随其後。
待二人趕至東觀,檐瓦尚在淌着火油,班昭卻已被羽林郎按跪在殘破庭前。她一身墨衣沾灰,鬓邊雪白,面上卻無一絲懼色,隻靜靜望着烈焰中燒殘的竹簡灰。
陰陶手捧一卷邊角焦枯的簡牍,跪伏在庭中,聲淚俱下,字字如錐:
“陛下明鑒!《漢曆》原文明明寫着‘女主昌’,可班先生擅改為‘主昌’,妄圖掩蓋天命所歸,此乃欺君大罪!”
她哭得楚楚動人,語氣卻步步緊逼,恍若聖賢義憤填膺,實則早設殺局,要将“矯诏之罪”加諸班昭之身!
鄧綏霎時血氣上湧,隻覺寒意從腳底攀升。她懂得,這一招狠在“借火除史”,一旦坐實班昭曲解天命,那鄧綏便是依“僞天象”得寵,下一步,便輪到她斷翅沉淪!
“陛下——”陰陶忽然淚眼婆娑,撲至劉肇腳邊,“臣妾今整理嫁妝,偶得祖傳銅鏡,與鄧貴人所持竟是一對!鏡中所顯之象,與天象吻合……若陛下今夜獨宿德陽殿,當可見夢兆明斷!”
話音落地,風聲驟緊,火光在她淚痕中折出妖異光輝。
此話之意,已毫不掩飾地步入謀位之戰:她早知“帝星墜落”的預言,意圖逼迫天子在“獨宿驗夢”與“揭示真相”之間就範,甚至欲借“神谕”之名,篡去賢後之位!
劉肇負手立于火光與夜風之間,神情波瀾不驚,良久方啟唇:
“準。”
兩字釘落,天地寂靜,他轉身之際,袖角微揚,悄然拂過鄧綏指間,藏下一行不為人見的字迹:
「子時」
德陽殿内,銅漏滴答,時針指向子初。劉肇斜倚于榻,手中把玩着鄧綏白日所奉之解藥。窗紗未掩,夜風帶來梨花的清香與些許焦土的餘溫,窗棂忽然一動,無聲自啟。
一道身影翻窗而入,宦服下藏的是女子身姿,鬓邊還有殘花未墜,“陛下,”鄧綏低聲道,“班先生托我獻此物。” 她展開一卷焦邊竹簡,其上字迹已模糊,但那一行赫然仍清晰:
「後世若有女主臨朝,當效文景之治」這是孝武皇帝手谕未載于史,終究藏于流火之下,幾被遺忘。
劉肇猛然起身,攬住她的腰,步步逼近榻前。錦帳驟落的一瞬,殿門轟然打開!
陰陶攜三公重臣立于門外,目睹這一幕,俱是一愣。
天子微側身,披發半解,中衣領口微敞,聲調慵懶,卻透着不可抗拒的威勢:
“幾位來得正好。”
他舉起手中竹簡,淡然一笑:“朕夢見高祖托夢,言‘帝病久不愈,唯雙鳳和鳴可解’。朕正欲與鄧貴人共參夢兆。”
鄧綏臉頰燒紅,指尖攥着玉佩不敢言語,身側劉肇卻不動聲色地摩挲她腰間禁步,緩緩寫下三個字:
「朕故意」
陰陶站在門外,面色慘白如紙,眸中卻隐隐有血絲翻湧。此刻她終于明白,所謂“夢兆之夜”,不過是劉肇設下的逆棋之局。
而天子那句“準”,并非隻是容她步入中宮,而是請君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