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藥香氤氲,濃得幾乎令人窒息,連懸于房梁上的金鈎琉璃燈也被熏得昏黃一片。外頭雷雨初歇,殿内卻宛如雷雨未止。榻上,天子面色慘白,唇角泛青。内侍與太醫皆被屏退,隻餘鄧綏一人跪坐榻前,指尖輕搭于劉肇脈搏之上。
那脈,如驚弓之弦,急促浮動,似随時可能斷裂。
“陛下近日可曾耳鳴如蟬?入夜後手足酥麻,難以入眠?”她的嗓音比雨後的夜風還低,帶着沉靜的壓抑與一絲難掩的焦急。
劉肇半倚在隐囊軟枕間,睜開眼,眸中浮起一抹混雜着戲谑與疲憊的光。他冕旒早已摘下,烏發散落在素白中衣上,顯得脖頸愈發瘦削,襯得一張本就清隽的帝王之面蒼白得近乎透明。
“連這都診得出?”他低笑一聲,聲線喑啞,“世人傳你精通巫法、曉百家,你莫非當真是,女仙下凡?”
這話聽似輕浮調笑,實則字字探人心肺。然而腕下的脈搏卻不聽使喚地跳得更快了些。是驚疑?還是……
鄧綏收回手,未答,反而取過藥囊,緩緩倒出幾味草藥粉末,在掌中細細碾磨。
“黃連以清内熱,茯苓可安神甯心。”她一邊拈藥一邊言道,“再加一味川芎,以通血脈之滞。”
正要取水調和,手腕卻被猛然扣住。
“慢着。”劉肇盯着她的動作,眉間倏地蹙緊,“太醫院曆來不用川芎治頭風。你為何要加此一味?”
語氣突變,鄧綏卻未有半分慌亂,反而擡眸靜靜對視,聲音如清泉穿石:
“因為川芎生于荒野,賤而不貴。”她頓了頓,補上一句,“《本草經》雖載其主中風入腦,但禦醫皆尚香貴之藥,隻以麝香當頭痛之根,實則誤也。”
她未說出的話,是另一個世界的真相。現代醫學已證川芎嗪可改善腦血流,減輕神經炎症,是治療腦供血不足的良藥。而她,曾親手調過這帖藥,為瀕死的外祖父續過命。
劉肇的眼神凝滞了一瞬,指腹緩緩摩挲她掌心,觸到一層細細的薄繭,“鄧貴人這雙手,”他低聲道,語氣莫測,“寫得出治河之策,辨得出百藥之性……不知還有多少本事,是朕未曾知曉的。”
他話音未落,身子一動,竟已将鄧綏圈入榻側與自己之間。龍榻狹窄,溫熱氣息頓時将她包圍,帶着淡淡的龍涎香與藥草的苦澀,如霧似煙。
“可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他在她耳畔低語,吐息拂過鬓邊,勾得她肩頸一顫。
鄧綏猛地繃緊後背。此刻她應當回答什麼?若是實話實說,怕要說出“核磁共振”與“神經遞質”這些字眼;可若含糊過去,便要小心再被試探。
“妾……妾不過多讀了些雜書。”她含混應對,睫羽微垂。
劉肇眼中笑意更深,突然從她發間抽下一枚銀簪,蘸了幾滴藥汁,在金漆案上輕輕勾勒一筆。
那是一道細長的曲線,轉瞬連成一環,宛如古怪符咒。鄧綏看清的那一刹,心頭轟然。
——是“∞”。
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符号:無限。這是她高中數學課本上出現無數次的符号,是另一個時代知識的具象,是屬于現代人的印記。
她屏息,脊背發涼。
“昨夜朕夢見這個。”劉肇低低道,似夢呓般輕柔,手中簪影搖曳,映得她面色一片冷白,“夢中有人對朕說,這個記号……你會懂。”
案上那道銀色痕迹,在昏黃燭光中緩緩流動,仿佛天地無涯的風,已然吹拂到了她與他命運交錯的分界處。
而她忽而意識到,這場“假死之局”,也許從不是劉肇一人的布局。
是天意,還是宿命?
抑或,是她自己的宿命,從穿越那一刻起,就已被銘刻進那“無窮”的輪回中。
長秋宮内,紅燭如焚,燭淚淌滿金蟠龍紋銅座,落在錦緞地毯上,宛若滴血。喜床之上,陰陶鳳冠霞帔,身披織金霞绡,面上卻無一絲新婦的歡色。她的手緊攥着一個青瓷小瓶,瓶身雕花已被指甲摳裂,唯獨那道朱紅小簽赫然清晰——“五石散”。
劉肇步入殿中,風雪般的氣息随他披風卷入,殿門重重阖上,喜幔微顫如心跳。
陰陶緩緩起身,笑意如夢似幻,眼神卻瘋狂到近乎扭曲。
“陛下終于肯來飲這合卺酒了?”她的聲音沙啞,指甲扣緊杯沿,那瓶五石散已被她傾入金杯中,混着蜜漿與桂花露,泛着琥珀色的甜膩。
鄧綏緊随其後,衣袂微揚,方踏入殿門便一眼望見那瓷瓶。她瞳孔猛地收縮——五石散!那是漢末名士們妄圖“煉骨換髓”而服下的烈毒,含劇量砷汞,能亂神志、蝕五髒,是慢性毒殺最陰狠的法門!
“臣妾特意加了蜂蜜。”陰陶擡手将金杯舉至唇邊,妝容之下的嘴角卻泛着近乎惡意的愉悅,“若陛下不肯喝……那咱們就一齊去地府,做對亡魂夫妻罷。”
“啪——!”
金杯橫空飛出,撞碎在地,流金的毒酒四散飛濺,灼燙出一地痕迹。
劉肇卻忽然踉跄一晃,眉心緊蹙,捂住太陽穴,冷汗頃刻濕透中衣,面如金紙。鄧綏一個箭步沖上前扶住他,指尖一觸,他全身滾燙如炭!是毒素發作了!
“傳太醫......不!”劉肇聲音沙啞,強撐着握住她的手腕,眸中已泛起血絲,“隻要你,鄧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