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中靜谧無聲,唯有冰鑒中透出的涼意氤氲于案幾之上,似要冷卻殿中冉冉升溫的心緒。檀香燃盡半炷,香煙袅繞在金絲雕鳳的燈檐下,落下一道柔和的光影。
鄧綏跪坐在青玉案旁,身着淡青襦裙,衣擺在地毯上舒展開來,宛若初春之水泊微波。她眉目清潤,神情專注,正執筆繪解着一幅新繪的水利圖。
"若于張掖西南修建此支渠,可借黑河水脈引流東窪,灌溉三萬餘畝荒田。"她纖細的指尖在圖紙上輕滑,勾勒出水路走勢,"渠成之後,不僅能複耕荒地,更能緩解軍屯糧耗。"
案上鋪展的水利圖細緻入微,河道脈絡如遊龍,渠堰分布如棋局,圖角還細注了地勢高低、民戶分布。劉肇倚坐在上首,身着家居常服,朱筆在手,眸光随着她指尖移動,凝神不語。
"但此策需先與羌人諸部締結水源共約,"鄧綏補充道,"若單靠漢人開渠,必生摩擦;唯有先立盟誓,再開鹽茶互市,以義信服人,方能長治久安。"
劉肇聞言,執筆在奏章上潇灑批下一個大大的“可”字,忽而擡眸,眼神帶着幾分戲谑與認真交織的意味:“你怎知羌人願與我大漢講和?”
鄧綏神色未變,從案旁取出一卷封緘整齊的竹簡,雙手奉上:“妾查閱過太常寺所藏傅介子出使西域舊檔。簡中載明,羌人尚信諾,曆來視金馬駒為盟信之寶,若能奉之以誠,再輔以鹽鐵、茶磚通市,遠勝動兵。”
她頓了頓,唇角輕揚:“彼輩雖在西陲,但并非蠻荒之地;其人知饑寒之苦,亦識水源之利,重信尚義者不在少數。”
劉肇接過竹簡翻閱,果然見其中記載了舊年羌酋如何誓于金馬駒下,世代與漢守盟。他眼中掠過一絲贊許,又似憶起什麼有趣的事,忽而将手中朱筆輕點鄧綏鼻尖,笑意藏在眉梢眼角:
“鄧卿當個貴人,着實委屈了。”
這一點,帶着調笑,卻又不全是玩笑。
鄧綏怔了一瞬,垂眸掩去眼中異色。
她本非宮中女子,胸藏萬卷之志,不止步于中饋之地;可命運将她推入這漢宮深深,她便以一介女身,借水圖言政,借醫術言策,在權謀與情感間步步為營。
冰鑒内水氣未散,銅鏡映出她颔首含笑的側影,清光與墨影交織,宛若一幅青銅畫卷。
劉肇目光久久未移。他看着她清雅的眉眼,忽然覺得,這位手執筆墨、心懷天下的貴人,不止能輔他理政,更能伴他生死共度。
殿外天光漸熹微,春風吹過丹檻,送來幾瓣飛花,輕輕落在未幹的水利圖上,如同一個冥冥之中的應允。
這一紙水圖,或許會成為日後安定河西、定羌和漢之基的開端;而眼前之人,亦會成為他不止“寵愛”所能容納的存在。
天色燠熱如炙,宣室殿内,禦前朝議正酣,黃羅屏風之後,冰鑒沁寒,銅爐中焚着紫檀香,似也難掩夏日的燥意。
大司農身着朝服,伏跪于丹墀之上,語聲焦灼:“回陛下,江南漕糧北上,歲歲經黃河入洛,水流湍急,風浪險惡,每年覆舟沉船者不下三成,損耗驚人。臣請準改陸運,自江都發車,循轅道北上至雒陽,以牛車馱糧,可保不失分毫。”
劉肇凝眉,目光微斂:“若改陸運,耗資幾何?”
“臣粗略估算,”大司農俯首再拜,“恐需征發民夫五萬人,畜力十萬頭,修轅拓道、設驿補給……财糧支出是水運三倍。”
此言一出,殿中嘩然。百官竊語,有主張立改者,有高呼不可者,衆聲交雜如潮湧。
而在側侍立的鄧綏,卻悄悄上前,為天子執扇。她着淡雅宮裝,鬓邊斜插海棠金步搖,聲如夜雨輕響:“陛下,若欲解此困,不妨一問膠東王。”
“哦?”劉肇偏首,語氣中隐含興趣,“膠東王善此道?”
“膠東臨海,民多漁商,船匠代代相傳制舟技藝。”鄧綏掩唇輕語,眼波微轉,落于禦案上的航圖,“彼地善制‘隔艙’之船,舟體分艙而密封,一艙滲水,餘艙仍浮。此法溯自先秦,是為俞大娘航船,艙艙獨立,不懼沉沒。”
劉肇神色微動,眸光在她臉上停駐片刻,複又落在奏章上。
三日後,禦水試舟,新制漕船如約下水。果不其然,一船突遭暗礁,僅前艙進水,其餘艙穩如磐石,滿載漕糧安然抵達。群臣震動,百工稱奇,連素持疑議的太傅也不得不伏案上章,稱其“匠心獨運,策近神明”。
夜幕降臨,宣室殿燈火未歇,劉肇獨坐龍案之後,翻閱着堆積如山的奏章。鄧綏坐于一旁,正研磨新墨。忽而,天子放下手中筆劄,覆掌而上,輕輕按住她撚墨的手腕。
墨迹自指間漫開,宛如夜色無聲蔓延。
“你說……”劉肇望着她的指尖,目光中透出一絲玩味,“這‘隔艙之術’,在你所來的未來,是否仍用?”
鄧綏心神一震,卻強自鎮定:“嗯。兩千年後的大船,艙隔更細密,能抵萬裡風浪……有十幾艙,甚至數十艙。”
她話音未落,忽覺那雙灼熱的眼睛正直直望向自己,仿佛要看透她所有僞裝。燭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仁裡,像映着另一個時空的影子。
劉肇慢慢收緊握住她手的指節,低聲開口,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刻意試探:“你口中的‘未來’,究竟是什麼模樣?”
空氣仿佛凝固,殿中隻餘玉漏滴答,宛如另一重時空的脈搏。
鄧綏垂眸避開他的目光,想抽回手,卻被他輕握不放。她本想笑着敷衍,卻聽他忽然低低一笑:
“你來此,是天意……亦或,是朕的劫數?”
她擡頭,正撞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殿外夜風掠過丹檐,吹動簾影如水,仿佛命運之網,已悄然合攏。
宣室殿内,銅燈映紅夜色,紗帳輕垂如煙。禦案上散落着尚未批複的軍報,墨香與血腥氣交織于一處,仿佛遠方烽火未息的餘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