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之時,她衣襟貼着潮濕肌膚,墨發如絹,雨珠順着發梢一滴滴墜落。
“譬如井田,”她凝視劉肇,聲音不緊不慢,像在剖開古今,“上古可行,是因地廣人稀、戶籍松散。今若強複其制,無異于,刻舟求劍。”
“刻舟求劍?”劉肇已悄然逼近,腳步未聞,卻如影随形。
她擡起手,在空中描繪一個弧線,肘間恰好觸到天子的胸口。
“楚人涉江,劍落水中,于舟上刻記以為标志,然江水東流,舟行萬裡,那劍還能尋得回來麼?”
話音未落,一道電光劈入宮牆之外,雷霆轟然。殿門半掩,雨簾從天垂落,天地模糊不分。
忽然之間,鄧綏腰間一緊。
是劉肇,他不知何時伸手環住了她的身軀,将她整個人緊緊扣入懷中。下颌輕抵她的發頂,帶着潮濕龍涎香的氣息在她耳畔低語,“鄧佳。”
這是他第一次,用那藏在玉牒、埋于封印中的名字,輕輕喚她。
“若朕是那楚人,”他喃喃,“你便是那順流遠去之舟……朕該如何是好?”
他的聲音,不再帶君臨天下的沉穩,而是隐隐有種難以掩飾的慌亂與執着,像是那個在曆史煙塵中孑然孤立、滿身重擔的男人,忽然想抓住一星光亮。
鄧綏緩緩伸出手,指尖略顫,卻最終握住他在自己腰間交疊的手,眼神在暴雨之中堅定如初。
她靠在他胸前,像回到了那個千年前的未來,那個講台上的自己。
“與其刻舟而不知劍所蹤,”她終于低聲開口,“不如......”
她輕輕轉頭,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一線笑意:
“造船。”
劉肇愣了片刻,繼而緩緩收緊懷抱。
那一刻,雷電不再轟鳴,雨聲仿佛也被隔絕在天地之外。整個宣室殿,隻餘她與他,站在大雨傾盆、王朝動蕩的邊緣。
而她的話語,像一艘從未來駛來的大船,破浪而行,将天命與人心一同載入新的彼岸。
當夜,暴雨初歇,烏雲翻卷着退向天際,露出一角斑駁星河。宣室殿内,紗燈柔亮,龍案前鋪開一卷尚未封筆的诏書,墨香與龍涎香交織,氤氲如夢。
劉肇披着月白中衣倚案而坐,指尖翻閱奏章,另一手随意搭在幾側,衣袍滑落,露出手腕上因多年持筆而生的薄繭。他看上去有些倦,卻帶着一種沉靜的決然。
那封诏書的首行,赫然寫着四字:
“因時改制。”
這四字落款,是他第一次在诏令中親自書寫,帶着不容動搖的鋒芒,仿佛要在祖宗法度千年的碑銘上,刻下屬于自己的一刀。
鄧綏跪坐在榻前為他研墨,聽着硯石與水聲相擊如泉湧,恍惚間竟覺自己正站在曆史的轉捩點上。過去與未來,在她手中這滴墨裡交彙。
忽然,她瞥見案邊一卷未卷起的竹簡,靠近燭火處,刻痕尚新,隐隐透出淺金光澤。她凝神細看,隻見簡背用極小的隸字刻着一行:
「舟已備,卿可願同渡?」
墨汁恰好順着她指尖滑落,在那句篆字旁暈開一小團暈痕,如一滴被曆史驚醒的淚。
她怔了片刻,緩緩擡眸。
劉肇正看着她,目光靜若深潭,帶着不加掩飾的溫柔。燭光倒映在他瞳仁中,跳躍如火,那是一種穿越重重朝堂與血雨腥風後仍願柔情以對的光。
這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兩個他。一個是永元四年,端坐講席之後,悄然瞥向她的少年天子;另一個,則是千年之後,2023年博物館玻璃櫃前,隔着曆史與命運望向她的陌生面孔。
原來那一瞥,不是巧合,是命定。
袖中的銅匜忽而發燙,像是感應到某種時間的交錯。過往每一次沉默、每一次遲疑,都在此刻化為火焰,在她心頭悄然點燃。
她終于擡起眼,迎着他目光,唇邊浮起一絲極淡卻堅定的笑意。
這一次,她沒有退讓,沒有轉身,沒有用“陛下”或“臣妾”來劃清界限。
她隻輕聲應道:
“妾…願同舟共濟。”
不再是史書之外的過客,也不再是命運縫隙裡的幽魂。她以一個穿越者的身份,一名女子的骨血與志識,真正踏入了這條改變大漢軌迹的河流。
案上的诏書仍在晾墨,窗外月色淡淡,萬籁俱寂。
劉肇執起她的手,在诏尾之下,寫下兩個字:“與卿。”
這一夜,大漢真正的“新制”,悄然啟程。曆史,從此不再由男人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