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藥氣濃得嗆人,連窗棂間透入的晨光都被熏得發黃。
劉肇仰卧在龍榻之上,素绫中衣被汗水浸濕,貼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他的唇色泛青,額角細汗如雨,枕畔的冰鑒早已化盡,涼意盡失。
太醫令跪伏在榻前,手中玉針尚未收好,額角卻已浮現冷汗:“陛下,這是鉛毒入髓,恐傷骨髓神明……須即刻靜養,萬不可勞神動怒,亦忌情緒波動。”
“朕知道。”劉肇喉間發出一聲嘶啞而堅定的回應,像從胸腔中硬生生擠出的銅鳴。話音未落,嘴角卻溢出一絲鐵鏽般,味道相沖的血迹,他緩緩擡手,示意太醫退下。
太醫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出殿門,殿内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靜,隻餘熏爐中沉香細細缭繞,似要掩蓋那一地翻覆的藥香與血氣。
劉肇撐起身子,背脊挺直如松,他不肯在臣子面前顯出半分頹勢。可衣袍下的指節卻因劇痛而微微顫抖,他望向侍立殿角的鄭衆,聲如夜風破竹:
“鄧貴人呢?”
鄭衆噤若寒蟬,額頭幾乎貼上地磚:“回陛下,皇後娘娘言,貴人與陛下命理相沖,需暫避聖駕,以保龍體平安。”
“什麼命理?”劉肇冷笑,唇角的血未擦淨,笑意中帶着殺氣。“這是她的借口吧?”
話音未落,他猛然一揮袖,案幾上的藥盞應聲墜地,濺起褐紅色的藥汁,在雕刻着龍紋的地磚上蜿蜒蔓延,仿佛某種暗示。權力之下,溫情無存。
椒房殿内香霧氤氲,陰陶斜倚在軟榻上,面前案幾上陳列着數件南越進貢的珍玩:嵌珠金梳、五色孔雀羽扇,還有一尊精雕細刻的玉狻猊。她懶懶拈起一方銀鏡,慢悠悠地描着眉,似乎心無旁骛。
“陛下又吐了?”她語調輕柔,像是在問天氣。
一旁的心腹宮女連忙跪下,小聲答道:“回娘娘,今早的藥裡奴婢照吩咐加了瓜蒂草和蟾酥粉……陛下服後不久,便吐了三次。”
陰陶挑了挑眉,指尖劃過鏡面的邊角,目光卻落在案幾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塊殘缺的銅匜,已失光澤。
她輕輕一撫,語氣卻忽然冷了下來:“這是從鄧綏那賤人的蘭林殿裡偷出來的吧?”
“是。”宮女低頭,眼觀鼻鼻觀心。
陰陶将銅匜高高舉起,陽光下,那隐約可見的浮雕花紋恰是一對交頸鴛鴦,宛如刀鋒般刺入她眼中。她猛然一摔,銅匜應聲斷裂,碎片飛濺。
“傳話下去,蘭林殿不得入宣室一步,就說——”她緩緩起身,眼中閃着幾近癫狂的恨意,“本宮昨夜夢見雙鳳鬥阙,預示帝星不穩。為大漢江山計,必須隔宮百日!”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頓,手指落在自己頸側一抹慘白之處,那是一片掩不住的鉛瘡,粉脂之下,仍隐隐發紫。她凝視着銅鏡裡那張被毒素漸蝕的臉,緩緩地說:
“本宮命不久矣……但死之前,定要讓那賤人陪葬......!”
她猛地攥緊銅鏡,鏡中倒映出她猙獰的目光,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怨魂。指甲刮過鏡面,發出刺耳的“呲啦”聲,與她低沉冷笑一并,在椒房殿裡久久回蕩。
蘭林殿的梧桐葉已染上初秋的金黃,枯葉翻飛,宛如失語的哀音,被風卷入空寂的庭院深處。
鄧綏立于窗前,素衣未束,眉間輕蹙。她望向宮牆那端的宣室殿,那裡重重帷帳層疊,如今卻成了她無法跨越的界限。整整七日,音信全無。她親自遣了三次人,帶着藥湯、書冊、祈願香,卻皆被擋于殿前,回報的理由一成不變:“貴人與陛下命格相沖,暫不可見。”
她一遍遍默誦這幾個字,心卻如被縛上鐵索,沉入寒潭。
“貴人!”侍書氣喘籲籲地跑進殿中,雙眼紅腫,顯是一路哭着奔來的,“奴婢聽宣室殿内宮人傳話,今早陛下再度嘔血,昏迷中一直在喚您……”
話未說完,一陣異響忽自案幾傳來。
銅匜驟然震動,案上原本溫潤的琉璃珠此刻泛起詭異紅光,宛如血中映月。鄧綏猛地俯身,一把将匜托起,鏡面泛動間,竟浮現出劉肇蒼白憔悴的臉,他伏在榻上,氣若遊絲,卻仍執筆在錦衾上緩緩描畫。
“是……是地圖!”侍書瞪大雙眼,幾乎忘了呼吸,“貴人您看,那是從宣室殿通往蘭林殿的密道!就是那年七夕,陛下與您說的,那條他幼時為躲責罰偷偷挖通的舊渠!”
鄧綏指尖冰涼,身形微顫。她當然記得,那是某個星光漫天的夜晚,他笑着說起的少年荒唐趣事:“若有朝一日衆叛親離,便鑽密道逃到你這兒來。”
她當時笑他胡鬧,如今卻忽覺那句話像是預言。
子時更鼓初敲,夜色沉沉如墨。鄧綏換上一身暗灰宦官服,束發掩眉,藏袖藏匕,隻帶了銅匜、油紙包與一點決絕。她悄然出宮,循着銅匜微動的光芒摸入禦花園深處,花影幽昏,假山林立。她撥開一叢多年未修的枯藤,果然見一處巴掌大的石孔,黑得仿佛能吞人。
那是孩童通行之徑,成年女子斷無可能輕松通過。但她自入宮以來思慮過重,衣帶漸寬,此刻蜷身側卧、屈膝勉強,竟生生擠了進去。
密道窄小潮濕,四壁嵌滿青苔,枯枝橫生,蛛網纏衣。冰冷的水珠滴落發梢,像是在嘲弄她的瘋狂。幾隻老鼠被驚得四處亂竄,有一隻甚至擦過她小腿。
她未曾出聲。
一丈,一尺,一寸......她用肘撐、用膝蹭,幾近匍匐,終于在密道盡頭,望見一線光亮。她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從那處石門鑽出,一頭撲在厚重的地毯上。
宣室殿内,藥香沉沉。龍榻上的劉肇聽到細微響動,緩緩睜開眼。他瞳孔混沌,視線模糊,卻還是低啞地問: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