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舉。”她撲至榻前，滿身污泥，淚水與汗水交織，“是我。”

天子呼吸陡滞，那雙原本瀕臨閉合的眼眸竟在瞬間變得清明如水。他艱難地擡起手，撫上她沾滿塵土與傷痕的面頰，指節輕顫，像在摸一件他夢中才敢想的寶物。

“你……怎麼會弄成這樣？”他聲音低弱，卻帶着撕心裂肺的疼惜。

“走密道來的。”鄧綏強撐着笑，取出懷中油紙包，展開其中裹着的草藥，“川芎蜜煎，調肝理氣，可止嘔，也補虛。”

她話未說完，便被猛然拉入他灼熱的懷抱。他胸口像個火爐，呼吸滾燙，貼着她耳際。

“傻綏兒……”他低低地咬着她的發絲，“密道……早在很久前朕就派人就修整過了，在禦花園南邊有正經暗門，你走的那條，是廢棄渠……”

鄧綏羞惱又委屈，正欲辯駁，卻忽覺頸間一熱。

是淚，天子在落淚。

那淚水滾燙如燒灼，落在她肌膚上，卻比千言萬語更教人心碎。

她一動不動，隻将他摟得更緊，仿佛唯有這樣，才能護住這份從時光深處掙紮而來的情深意重。

未央宮内，夜色如墨，燭火在銅燈中跳動，投下斑駁光影，仿佛将舊日帝王的鬼影一層層疊印在這座□□的宮牆之中。

劉肇靠坐在錦榻上，面容因病色略顯消瘦，眼神卻清明冷靜。他低頭細細摩挲着鄧綏腕間那塊溫潤的避毒玉，神情複雜，聲音低啞卻清晰如鐘：“朕查清了。”

他語速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中剜出，沉重非常。

“未央宮的地磚，經年累月滲出的，是含鉛的礦灰；太官所用的銅鼎，多年未更，其底部殘留大量水銀。代代帝王早殇，朝中隻當是命薄……實則皆因——”

“慢性中毒。”鄧綏已覺出端倪，輕聲接上，語氣笃定而沉穩。她從袖中抽出銀針，手法娴熟地紮在他掌心少府穴，溫柔卻不遲疑。

“我來自的地方，把這叫‘重金屬中毒’。”她解釋時，眼中泛着冷光，似怒似憐。

殷紅的血珠從他蒼白的掌心溢出，如同流淌千年的帝王血脈，也如他身上沉疴的開端。

劉肇的眼神卻突然動了，他猛地握緊她的手腕，掌心濕冷卻力道驚人。

“若朕……”他低低開口，話語像從深淵裡爬出，“也像明帝，章帝那樣……英年早逝呢？”

鄧綏心頭一顫，卻沒有松手，反而将銅匜輕輕貼在他心口的位置，銅面微顫，映出她堅定的臉龐和他虛弱的倒影。

“不會。”她一字一句地說，仿佛在為命運畫出界限，“陛下才剛過弱冠之年，血氣方剛，尚未登頂巅峰，怎容英魂早歸？再者，陛下忘了嗎？”

她聲音驟輕，卻如春雪化水，滲入他心底最柔軟之處：“我們說好，要一起改寫曆史。”

燭火在銅燈中“哧”的一聲炸出火花，燭芯抽動，火焰暴漲，如同命運之輪在暗夜中悄然翻轉。

劉肇看着她，目光由悲涼轉為熾熱，唇角勾起一抹幾近少年般的笑容，盡管眼圈泛紅，依舊溫柔至極：“對，朕還要……立你為後……”

話音尚未落地，殿外忽然一陣騷動，接着便是一聲淩厲的喝令，撕破夜色：

“搜！有刺客闖入，封鎖宣室殿！不得走漏一人！”

那聲音，來自椒房殿方向，是陰陶。

殿中氣氛驟變，侍從驚慌奔走，内侍跌撞而入，殿門外鐵甲交擊之聲此起彼伏。

鄧綏下意識地起身，欲起身從暗門回避，卻被一隻手穩穩地按住。

“别動。”劉肇低聲厲喝，聲音卻帶着藏不住的溫柔，仿佛雪崩前的靜默。

“可外面是她的人，若她闖進來看到我……”

“若她看到你又如何？”劉肇反而笑了，笑意藏着風雨欲來的清冷與破釜沉舟的決絕。

“你是朕的未來，是朕欲逆天而行的證據。她來，正好。”

他緩緩起身，衣袍滑落地面，露出纏滿血迹的紗布。他捂着傷口走到殿門前，宛如一尊行将破碎卻依舊昂立的神像。

“誰敢動蘭林殿半步，就是與天家為敵！”他喝出這句話時，已然氣力不支，卻仍站得筆直。

鄧綏在他身後緩緩起身，披上外袍，擡眸望着這座血色宮阙。她知道，今夜注定将有一場風暴。但在此刻，她與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如同光陰深處并肩抗衡天命的雙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