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前殿，天光熹微，晨曦如縷金線，穿過半掩的丹楹朱戶，灑落在玉石鋪就的丹墀上。

紫檀案幾後，鄧綏端坐不動，身着玄裳素帶，襟袖熨帖，鬓邊簪一枝并未開全的白梅，襯得她神色清隽、不染塵嚣。她面前垂着一層珠簾，綴以東海珍珠，水色流光，在曦光中微微顫動，将她眉眼半掩，仿佛一位從畫中走出的神女。

這是劉肇親授的“聽政紫案”，雖未臨禦正位，卻與龍椅咫尺之距。百官心知，此舉不啻于冊立儲後，隻待最後一道诏書問世。

殿中群臣分列兩側，文武百官衣冠整肅，神色卻各有異彩：或愕然未定，或忌憚深藏，或暗露不屑，仿佛這朝堂上的每一縷空氣，都因今日這女子的臨朝之姿而暗流翻湧。

鄧綏沉靜地望向殿下，唇線如刀，眸中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

“陛下龍體未複，今日之朝務，由本宮代為裁斷。”她聲音不高，卻清朗有力，透過簾幕傳入殿中每一人耳中，“諸卿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她話音方落，殿中一片鴉雀無聲，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忽然，虎贲中郎将鄧骘出列而出，身披銀鱗甲胄，步履如鐘，铿锵有聲。他拱手一揖，朗聲道：“臣，有本要奏。”

鄧綏擡眸，唇邊泛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柔光，“兄長請講。”

鄧骘展開手中軍牍，字迹未幹，墨香猶在：“涼州急報，羌人内部爆發沖突，先零羌與燒當羌因草場之争大動幹戈，死傷者數百。護羌校尉已請調五營兵馬，欲一舉鎮壓，但……若強兵壓境，恐緻諸羌群起響應；若按兵不動，邊防勢必堪憂。”

這份奏報，無疑是擲向鄧綏腳下的一枚權謀試金石。鎮壓，她便成鐵血之主，落下“主戰誤國”的把柄；懷柔，又易被冠以“懦弱婦人”的诟病。

朝堂之上，目光如炬，交錯如網，衆臣心知肚明，此戰雖在西陲，實為未央！

然而，鄧綏神色未動，隻垂眸一笑，從一旁錦匣中取出一卷淡黃輿圖，鋪于案上。

“燒當羌酋長迷唐，于去年霜降節曾遣子入貢，獻良馬十二匹、玉雕一尊；先零羌酋長滇零，去年仲夏于鹽市與漢商起争，至今未得妥善處理。”她纖指落于圖上的兩處紅印，“此次械鬥，表象為草場之争，實則，是經濟利益分配不均所緻。”

殿中鴉然四起，一衆老臣悄然交換眼色：她竟能倒背諸羌内情如數家珍？

“請兄長即刻派羌通言使，攜節書分别面見兩位酋長。”鄧綏言語平和，卻句句如棋落盤，“告知朝廷将即刻審查羌地鹽價，并允諾自今冬起，以定額平價鹽供應羌地百部。此舉既可安其心，又可重樹天恩。”

“至于死傷賠償……”她取出一枚黃銅令箭，雙指輕旋，令光折射進珠簾。

“依羌俗，以牛羊贖命；但由太府及廷尉派員全程監督賠償，以昭公允。”

一石激起千層浪，文臣未語，武将先驚。如此應對，不動一兵，既不激怒羌部，又穩固邊防，更以“茶鹽策”直取民心！這一招，堪稱妙着！

鄧骘目光炯炯，眸中浮現一抹壓不住的欣慰與欽服：“臣，領命。”

他高舉令箭，朗聲一喝，铠甲铿然：“願為貴人分憂！”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已暗自捏汗：這位“聽政貴人”，恐非易與之輩。

簾後，劉肇聽得此策，拈起袖邊茶盞，低低笑出聲來：“好一出‘以鹽換馬，以恩禦夷’，綏兒果然沒讓我失望。”

未央宮前殿之上，殿門洞開，晨光自丹墀外緩緩流淌，照亮檐下浮雕龍紋，也映出紫檀案後那道端凝若山的倩影。

殿内剛剛落下涼州兵亂的争議，百官仍未從方才的驚愕中回神，忽聽下一人出列，步履顫抖，卻擲地有聲：

“老臣，大司農周章，有本上奏。”

周章年近七旬，髯雪如霜，卻精神矍铄。他伏地高舉奏笏，語帶沉憂：

“貴人，今歲江南雨澇連綿，湖廣一帶田畝盡被浸毀，秋糧減收三成。按舊例，需增北地賦額以平衡國儲，但今年河套之北亦歉收頻仍，若仍加征，恐民間怨聲四起，隐隐有亂象之虞。”

此語一出，衆臣紛紛點頭。稅賦之争，向來是天子與庶民間最難權衡的籌碼。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落在珠簾後的那道身影上，等着看這位“鳳權新主”将作何斷裁。

鄧綏不疾不徐地拂開案前一道帛卷，那上頭所列竟是太倉庫存詳表。她聲調不高，卻透着擲地有聲的沉穩：

“不必加征。”她目光一掃全場，“請大司農即刻核實太倉與郡國附倉之中，凡儲存五年以上、且尚可食用的稻米，皆可折價售予釀酒商賈。所得之銀帛，足可彌補缺口。”

一語既出，衆臣嘩然。

這……竟是“賣舊糧以補新虧”！

周章一怔，随即眉頭緊蹙：“貴人此策雖妙，然五年以上糧谷多生蟲黴味，恐傷百姓口腹……”

“酒釀之用，不在乎米香，反借舊谷陳化滋養酒氣。”鄧綏笑而不語，“而廢谷入酒，可避其臭、存其力，是我大漢亘古未試之法。”

她說得從容不迫，卻沒有一絲自得，仿佛這不過是早就藏在袖中的一張底牌。

然殿中卻有一人冷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