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好學博識。”太常卿陰識緩步出列,聲音裡透着譏諷,“但可曾讀《禮記》?‘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這是治國之綱。今為一歲損收,便傾舊谷,豈非飲鸩止渴、失之遠慮?”
一言既出,衆臣中不少人頻頻點頭,陰識為陰陶族兄,是今朝禮學大儒,此話亦不可謂無據。
氣氛一時凝滞如冰。
隻見鄧綏緩緩起身,玉手輕拍案角,冷冷一笑:“太常所引乃《禮》,妾所引亦有據。”
她眸色微斂,字字如鋒:“《管子》有雲,‘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今日江南田瘠民饑,若為一紙教條而加征北土之稅,民怨橫生,生亂之源不在谷,而在心。”
“更何況,”她話鋒一轉,“若太倉堆滿,卻讓百姓餓死于溝壑之間,那倉中之糧,是為誰而存?”
說罷,她猛地拍案而起,鳳目一寒:
“傳旨!即日起,于全國各郡國設立‘平準倉’,豐歲存谷,荒年放糧,分五等定價、分級儲藏,秋後交由大司農總理調度,聽朝廷統一調配!”
她聲音清脆如劍鳴,震得百官低頭不語,這平準倉之制,合禮、通法、應需、利國,一舉數得!
陰識嘴唇顫了顫,卻竟無詞以對。
正當朝堂氣氛劍拔弩張、議論将起之時,隻聽殿門外一聲高呼,鄭衆懷抱金冊,快步踏入大殿,袍角未歇,便朗聲道:“聖上口谕——”
衆臣轟然跪地。
“今日鄧貴人所斷諸政,皆已通呈朕案,逐一批閱,準行無誤。自即日起,其所頒諸诏,皆視同朕意。再有非議者——”
他頓了頓,目光一一掃過在場諸臣,語氣陡然一冷:
“以違旨論處。”
殿中死寂一片。
珠簾後,鄧綏攏了攏袖角,指尖下的銅匜隐隐發熱。她昨夜才遣人将奏章呈去,沒想到劉肇竟在病中逐一親閱,逐條朱批……
那一刻,她心中驟然泛起一股澀意,他在用命在護她所行之路。
忽然,左列中一道聲音帶着不甘而起。
“臣有異議!”禦史台郭舉高聲而出,唇角繃得緊,“既聖上既已清醒,為何不親自視政?朝政委女,萬民豈無疑懼?”
此語如投石于湖,衆人屏息。
卻見鄧綏目光一凜,猛地從案後抽出一卷醫案,重重摔于案上,聲若驚雷:
“聖上今晨尚在高熱之中,服藥不止,診脈之時尚嘔紅血三分!郭禦史若不信,可自行随太醫自往宣室,親自診看!”
話落,她霍然起身,猛掀珠簾,那一刻,她容顔憔悴,眼角浮腫,鬓亂如霜,卻美得如一柄含鋒玉劍。
“看看你們的陛下,是如何在病中,日日批章、夜夜焚卷!”她聲音顫抖,幾乎帶着哭意,“看看他為了江山社稷,熬成了什麼模樣!”
殿上沉默如墓,竟無人敢言。
直到退朝鐘聲幽幽響起,衆臣如夢方醒,魚貫退散。
殿後偏廊,鄧骘刻意落步于她身後幾丈,緩聲道:“小妹今日……出色。”
鄧綏卻不應,低頭自袖中摸出一方藥箋,字迹工整,清淡藥香随風而散。
“兄長。”她輕輕遞出,“此方可解鉛毒,需綠豆、黃連、甘草、黃柏,願兄以私資采之,勿走太醫署。”
鄧骘一怔:“此法何來?”
她望向宮牆深處,一語如絮:“隻願他能活。”
說罷,轉身遠去,步履靜如風中玉竹。
天穹之上,一道彩風掠空,那竟是一隻鳳凰風筝,自宮牆外乘風高翔。那是劉肇兒時最喜之物,曾親手教她系繩。
鄧綏仰望那抹飛揚的紅影,唇角微動,悄悄比了個指訣。
風筝線忽然一顫,似有誰在雲端回應她的暗語——他們從未分離。
隻是在不同的方向,用彼此的方式,守着同一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