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多寶格後,一身玄衣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他的目光悄然掠過地上傾灑的藥汁,又落在案上那一角尚未合攏的絹帛,紙面尚新,墨迹猶濕。
“老奴鬥膽……要不再煎一碗?”他低聲啟唇,語氣恭謹,卻藏着一絲探意。
“不必了。”鄧綏眼神一凜,幾乎是本能地一拂廣袖,将那幾卷《漢宮改造策》藏于肘後,轉而淡淡一笑,“本宮親自去。”
她聲音平靜,步履從容,但袖下的指尖卻緊緊攥着那頁未完的方案。
正欲起身之際,劉肇突地伸手拽住她的衣袖,骨節嶙峋的五指卻牢若鐵鈎。他聲音低啞,壓得極低,幾不可聞:
“石灰……别寫進明诏。”
鄧綏心神微震,驟然明了,他竟洞若觀火,看穿了她最深處的顧慮。
在這個将《黃帝内經》奉為圭臬、以《天人感應》束縛百姓思維的時代,若貿然将“化學中和”這等她口中所謂“現代術法”明文寫入聖旨,必将招來百官非議,輕則斥為異端,重則以“惑衆惑君”治罪。
劉肇虛弱地在她掌心一劃,“以孝武舊制為名。”
她心頭頓時一震。漢武帝生前曾以熟石灰封陵修道,留下“明制”,若借此為托,自可名正言順。
“仲舉……”她眸中暈起霧氣,輕輕點頭,指腹反握他掌心,默默寫下:“我會小心。”
于是又在改造策上注明副诏:上述措施,初期以“孝武舊制”名義奏準,以避儒生之疑;若成效可證,再徐徐推廣入“郡國官舍”。凡有宮人病重者,照《清毒六條》調治,鼓勵自查舊器毒性,重賞舉報。若朝臣質疑其新法,可命太醫院試驗三旬後再定奪,勿躁勿急。
三更天闌,銀燈已盡。
夜深露重,宮牆之外風聲獵獵,宣室殿下,秋蟲低鳴如泣。
鄧綏端着一碗新煎的藥緩步歸來。藥香氤氲,滾湯上浮着一層青黃藥渣,她一手托碗,一手揣着懷中那卷紗書,腳步比白日更穩。
甫一進殿,便聽見榻前銅匜微響。
劉肇坐在錦被中,正凝望着案幾上的那枚琉璃珠。銅匜浮光掠影,藍光微動,仿佛映出異世街巷、人聲鼎沸,一派喧嚣盛世。
“……若能親眼去你那個時代瞧一瞧就好了。”他低低自語,眼中浮現出久違的向往,如夜色深潭中突然泛起一縷星光。
鄧綏鼻尖一酸,倏地退後一步,擡手輕輕敲響殿門。
咚——
沉木門環清響,驚散了天子的思緒。
他立刻回過神來,慌忙坐直身子,盡力掩住方才的脆弱憧憬,換上一副端凝帝王的姿态,目光一轉卻又軟了三分。
“怎麼親自送來?叫侍婢送不便些?”
“怕他們下毒。”鄧綏坐于榻邊,将藥碗置于紅泥炭爐上小盅之上,取玉匙緩緩調攪,語氣輕柔,“陛下信誰,我便親做誰。”
“嗯……”劉肇勉強一笑,“你是朕的‘信’,怎會怕苦?”
“可你方才不是還說——‘苦’?”她似笑非笑,眼波盈盈。
“那不一樣。”他接過藥碗,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眉頭微皺,“這味道如同黃連一般。”
“你試過?”
“朕哪試過。”他忽而低頭舔去她指尖殘留的湯漬,熱燙的舌尖貼上她微涼的肌膚,低低道:“但你手上的味道,朕試得多了。”
鄧綏一愣,耳根刹那染紅。她要抽回手,卻被他穩穩摁住,按在自己心口。
“你聽——”
她屏息。
“跳得是不是比昨日穩?”
他低語,帶着某種孩子氣的炫耀。
掌心下那顆心髒,果真不再如先前那般暴躁虛浮,而是有節律地搏動着,微弱卻堅定,如枯枝初綻的春芽。
鄧綏眼圈泛紅,喃喃低語:“我一定……一定會治好你。”
劉肇擡手,将她輕輕擁入懷中,聲音虛弱卻清晰:“朕信你。就像信你能替朕……守住這江山。”
窗外風卷梧桐,一片金黃的老葉從枝頭旋落,粘在窗紗之上。
正如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一枚梧桐花落入銅匜,喚醒了時光深處兩個孤獨少年的命運交彙。
而今,這一葉,又将他們引向怎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