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王劉勝,是唯一活過童年的。”他苦笑道,眼底一片寂色,“可他天生痫疾,動辄昏厥,連騎馬都不成,更遑論持政……後來朕痛定思痛,将幾個新生皇子一一送往宮外,由忠臣之妻撫養,朕不敢親近,也不敢寄望……可他們一個個,還是沒能熬過三歲。”
他忽然擡眼,那目光中有壓抑太久的哀與恨,猛地将鄧綏摟入懷中,手臂如鐵般箍緊:“綏兒,你腹中的這個孩子,是朕的最後一線盼望,是朕這一生所有的光。”
言至此,竟有一絲哽咽滲入喉間。
當夜風正緊時,太醫令提燈入殿,銀針紮破鄧綏指尖,将一滴血液化在金絲盤中,研讀片刻後擡首,神情驚喜難掩:“啟禀陛下,貴人血中鉛毒已退七分!胎象穩健,喜脈安和。”
劉肇聞言如釋重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可還未來得及喜色蔓延,太醫又顫聲低道:“隻是……陛下您的脈象,極虛極耗……恐怕……”
“不妨。”他淡淡打斷,神色自若,“你們先去熬藥,照着今日時辰配方。”
待衆人退去,劉肇才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邊角已有磨損。他雙手遞出:“這是朕草拟的《育子章程》。”
鄧綏展開一看,竟是一行行字迹工整的條目,筆鋒遒勁,細緻入微:
——乳母須為南陽鄧氏家生之女,防内庭摻毒;
——玩物一律用柳木雕成,避油漆鉛毒之患;
——學文之前先習騎射弓法,強骨健體,不做病弱之君;
而最末一行,以朱砂小字慎重标注:
「每日辰時,朕親授其覽章之法。」
她眼中淚光晃動,心口堵得發悶,指尖顫顫拂過那一字一句,如觸父親親書的遺訓。
“朕要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劉肇伏在她膝上,臉貼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教他騎馬,帶他行圍,登邊城烽火,與胡人鬥志比弓。讓這江山,這黎民,在這個孩子的統治下,更加耀眼輝煌。”
鄧綏垂眸,纖指輕輕撫過他的鬓角,那處已有了幾縷雪白。他終是太累了,話音未盡,便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他眼角還挂着未幹的淚,手還緊握着那卷竹簡,仿佛怕夢醒後一切成空。
夜已深,銅匜中殘水泛起漣漪,月光投下,一如三人同騎的幻影隐隐浮現。那是一位父親,用殘命書寫的念想,是跨越帝王尊位也不肯割舍的,樸素而沉沉的愛。
那一夜,風止,燈明,燭影與心願一同燃燒至天明。
陰陶立于殿外回廊,遠遠望着蘭林殿檐下那一道靜立的倩影,眼眸中浮現出一抹晦暗的恨意。
“她竟然懷了……”她低聲呢喃,聲音幾不可聞,卻似針刺一般紮進心頭。她纖手緊握,掩不住唇角一絲陰鸷冷笑。
“真是好福氣啊。”語氣柔軟,卻仿佛藏着冰刃。
自入宮以來,她便步步為營,争一絲寵幸,如今卻眼睜睜看着那人憑幾句奏章、幾場辯論、幾滴假意柔情,便得聖心,連皇嗣也歸于她腹中。
她不甘,怎能甘心?
當夜,陰陶悄然召來宮中舊識,太醫院一位小吏,喚作章子簡。此人貪财且心思不正,年年靠替宮中幾位妃嫔“調養身子”積得不少好處,早與陰陶暗通款曲。
“安胎藥中,添些‘助血行經’的好物,可解一時煩悶,”她垂眸輕語,指尖夾出一小撮暗紅色藥末,随意撥弄,落在漆黑檀木桌面之上,“紅花,你認得。”
章子簡額上冷汗涔涔,卻不敢多問,隻低頭應是。
“别急着動。初一、十五,太醫例必親診,藥需更換。”陰陶将一包精細銀袋遞出,嗓音清淺,“你不過添一絲絲,極少極微,叫她偶有腹痛,太醫查不出端倪。隻要積日累月,幾分紅花,便能化作一場無聲的喪胎。”
“奴……明白。”
“明白就好。”陰陶緩緩起身,裙裾拖地如流水,“做得幹淨些。若事成,本宮自不會虧待你。若露出半點破綻……”她微微一笑,眸光如刀,“你我,便一同下黃泉去。”
夜風拂簾,殿燈搖曳,昏黃光影映在她纖瘦的側顔上,卻似鍍上一層森寒冷意。
蘭林殿中,鄧綏素衣倚榻,緩緩撫着尚不顯懷的腹部,眼中滿是未知的溫柔與期盼。
而那一盞被送來的“溫補安胎湯”,正靜靜溫熱在銀爐之上,冒出縷縷藥香,淡淡,卻掩蓋不住其中隐伏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