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上,旭日猶在東檐徘徊,一縷縷淡金色的光線透過雕花窗棂,斜斜灑入增成殿内室。光與塵在空中交織成靜谧的織網,将沉重夜後的餘息細細籠罩。室内依舊氤氲着藥香與艾草的殘味,溫熱中帶着一絲苦澀的清涼。
鄧綏坐在漆黑嵌螺钿的藥案前,輕輕揉了揉眉心,太陽穴處酸脹隐隐,仿佛有無形之力層層包裹。她屈指執壺,将一碗熬得黏稠的湯藥緩緩倒入溫着的青瓷藥碗中,動作極穩,仿若沉睡中的琴師輕拂瑤弦。
她身着素雅軟羅常服,腹部的隆起已愈發明顯,腰背常因支撐不住而隐隐作痛。幾日未得良眠,加之連日的操勞,體内那股莫名的疲憊愈演愈烈,像沉沉的海水一點點灌入肺腑。但她卻未有半句怨言,仍舊将手中藥碗舉得端端正正,掌心下方隐約泛白,竟被瓷器的溫熱燙出細密紅痕。
“貴人,您昨夜又未阖眼吧?”侍書輕步而入,見她眸底浮動着血絲,眼神立刻透出一絲擔憂,“您自己也身懷龍裔,若是再這樣操勞,怕是……”
“不妨事。”鄧綏柔聲打斷,語氣平靜中帶着一分倦意,卻并無遲疑。她試了試藥溫,又道:“馮美人昨夜咳得厲害,這藥得趁熱服才見效。”
她端起藥碗,寬大的袖袍垂下,掩住手腕輕微的顫抖。那一刻,她的身影映在窗影斜斜的光束中,背脊筆挺,神情安定,卻透着一種風中玉立的疲憊與堅韌。她明知自己脈象不穩,胎氣起伏,然在馮岚的病榻前,這一切,都不值一提。
内室中,馮岚半倚着錦繡香枕,身上覆着輕被,面色比前幾日略有好轉,唇色也添了幾分血色。然而那眼底的青影仍未散去,眉間淺淺蹙起,像一株在風中掙紮的梨花。
見鄧綏進來,她微微一驚,掙紮着欲起:“姐姐……”
“别動。”鄧綏穩穩坐到榻邊,一手扶住她的肩,語氣輕柔卻堅定,“你今日感覺如何?”
馮岚勉力一笑,聲音如絹帛摩沙:“腰倒是不那麼疼了,隻是夜裡總咳得厲害。”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幹咳湧上喉頭,打斷了她的語句。
鄧綏一手輕拍她的背,一手執帕替她掩口,待咳聲漸歇,方将藥碗遞至她唇邊:“慢慢喝,我命人加了些蜂蜜,入口不會太苦。”
馮岚點了點頭,乖乖飲盡湯藥。她剛放下碗,卻忽地伸手握住鄧綏的手腕,驚呼:“姐姐,你的手怎這般冰涼?”她指腹一探脈象,臉色陡變,“你……你的脈……”
鄧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唇角勾起一抹溫婉的笑:“我無礙,隻是昨夜稍覺乏力。”
“姐姐!”馮岚眼淚瞬間湧上眼眶,聲音帶着哭腔,“你為了照顧我,把自己都熬壞了……我這就叫人,請陛下下旨,命你回蘭林殿歇息……”
“胡鬧。”鄧綏按住她的手,語氣中帶了少見的嚴厲,“你現在若下榻,之前的藥就都白喝了。你我皆不易,如今能扶持彼此,已是幸事。”
馮岚淚如雨下,哽咽難言:“姐姐待我如親妹,我卻連累了你……”
正此時,殿外忽傳通報聲:“李嬷嬷來為馮美人按摩。”
鄧綏眉頭一動,神色沉了沉,随即溫聲勸慰馮岚:“别哭了,讓人見了不好。”
旋即,一位年約五旬、身着青緞宮衣的老嬷嬷邁步入殿,面容端肅,身後跟着兩個捧物宮女。她對鄧綏略施一禮,目光卻繞着馮岚上下打量,笑容中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與冷意。
“老奴奉皇後娘娘之命,前來為馮美人舒筋活血。”
鄧綏起身讓開一側,卻并未退遠,隻移步至不遠處的繡墩上端坐,語氣淡然卻不失禮數:“勞煩嬷嬷。我正好也歇歇腳。”
李嬷嬷眼角微跳,神情閃過一絲不悅,但旋即恢複平靜。她從宮女手中接過一隻雕花瓷瓶,道:“這是皇後娘娘賞下的活血油,據說是西域進貢的珍品,對孕婦腰痛極為有益。”
鄧綏伸手接過瓷瓶,揭開嗅了嗅,眉頭微不可察地一動:“香氣倒是特别。不知這配方所為何物?”
“西域秘傳,奴婢也不敢妄問。”李嬷嬷語氣恭謹,卻伸手欲将瓷瓶取回。
鄧綏手指一滑,瓷瓶竟“啪”地一聲墜地,滾落而碎,油液灑了滿地。
“哎呀,我手滑了。”她眉眼微彎,語氣歉然,動作卻從容至極。
李嬷嬷面色微變,眸光暗轉,但仍咬牙一笑:“無妨,老奴另帶了兩瓶。”
“那太好了。”鄧綏微微一笑,卻步步不退,“不過馮美人剛服了藥,按太醫吩咐,半個時辰内不宜按摩。不若嬷嬷移步偏殿歇息片刻,宮中茶點新鮮,正好嘗嘗?”
李嬷嬷眉頭微蹙,終究識趣地一拱手:“那便依貴人吩咐。”帶着宮女退下。
殿中重歸甯靜,馮岚這才低聲問道:“姐姐……你是懷疑那油裡也有問題?”
鄧綏撿起地上碎瓷,帕子裹住殘留油液,神情冷靜:“後宮深似海,謹慎無大錯。”
忽然,她眉心一緊,按住腹部,臉色泛白。
“姐姐!”馮岚驚呼,欲起身扶她。
鄧綏擺擺手,強作鎮定:“無事,孩子踢得重了些。”她輕撫腹部,擡眸轉向侍書,“去,把昨日曬幹的菊花茶泡上。涼肺清熱,正适合我們兩個。”
說罷,她緩緩坐下,眼神溫和卻不再輕松。在這沉沉宮牆内,她知這不是一場簡單的病,而是一場暗潮之下的博弈,而她,已不能退。
午後陽光斜灑進增成殿内,透過輕紗窗幔,将滿室微塵照得晶瑩閃爍。室内靜谧而沉悶,唯有艾草殘香尚缭繞未散,隐隐中透出幾分令人心神不甯的燥意。
李嬷嬷總算等到了“例行按摩”的時辰。她面色平靜,目不斜視地走向馮岚榻前,恭敬行禮後便自顧自地挽起袖口,手中拿着備用的活血油,在掌心抹勻,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
鄧綏則安靜坐于窗下繡墩上,手中捧着一本太醫署抄錄的《湯液本草》,看似随意翻閱,實則目光暗藏鋒芒,時時不離李嬷嬷的手勢、神色與呼吸變化。
馮岚仰躺榻上,神情緊張,雖強作鎮定,指尖卻已不自覺地扣住了錦被邊緣。李嬷嬷的雙手一搭上她的腰背,先是按壓數下,繼而指節用力,順着脊骨兩側反複揉搓,每一下都深入肌理、觸及筋骨,力道之重,非尋常舒緩之意。
“啊!”忽地,一聲痛呼自馮岚唇間脫口而出,聲音并不高,卻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鄧綏立刻放下書卷,神色一沉:“怎麼回事?”
馮岚咬着唇,強自穩住氣息,低聲道:“沒……沒什麼,嬷嬷的手勁大了些。”
李嬷嬷一邊繼續施手,一邊恭敬地回道:“活血通絡,初時難免酸痛,美人請忍耐片刻,待氣血暢通,自會舒适。”
鄧綏起身走近,腳步不疾不徐,卻步步帶風,猶如一柄藏鋒不露的軟劍。她站在榻旁,目光沉沉,直落在李嬷嬷正在施力的雙手上。那手勢不似單純按摩,更像是精準地在幾個穴位上持續加壓,她眉心微動,目光如鷹隼定在其指下之處。
那是命門、腰陽關、胞門……《難經》早有明言,皆為孕婦禁按之地,稍有不慎,便可能動胎、滑孕、緻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