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殿内,香爐沉沉吐煙,金枝龍鳳燃起的煙絲在空氣中悠悠遊走,如霭似霧。
劉肇正伏案批閱奏疏,朱筆在玉牒上遊走如龍蛇,忽聽内侍低聲通傳:“蘭林鄧貴人求見。”他眉峰微蹙,筆鋒在疏紙上輕輕一頓,紅墨一滴,在字邊暈染開層層漣漪。
“宣。”
鄧綏緩步入殿,行至禦案前輕俯,衣袂鋪地如水。她并不即刻言語,隻是跪坐一禮,左手習慣性地輕撫在案幾一隅,指尖微顫卻穩若靜山。那是她近來臨帖修心時養成的細節動作,像是心有所系,便先穩住自身。
“你想讓馮岚随你入東觀?”劉肇挑眉,眼底泛出一絲疑色,“她不過一介美人,又無門第根基,何堪入觀?”
鄧綏擡眸,神色沉靜如水:“陛下可曾親聽阿岚論《鹽鐵》?”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铿锵:“那日妾身病榻昏沉,她于簾外侍疾,恰逢與宮人談及鹽漕之事。她一言駁三策,能引桑弘羊舊策對照今日河西粟價,更提出‘轉徙存糧、調控徭賦’之議。言語雖柔,然見識不俗,令人刮目。”
劉肇若有所思,手指緩緩敲擊桌面,似在品評字裡行間未說之意。
“若隻因她出身微寒、籍無高門,便棄之不顧,不讓她與高門貴女一起入學東觀,甘心讓一顆明珠蒙塵、困于深宮之牆……這天下,豈不是多少梨花誤落入泥淖?”鄧綏語聲低柔,眉眼間卻透着笃定。
她頓了頓,換了更溫婉的語氣:“班大家常言,‘治國如調絲’,絲斷則政弊。而今外有西北未靖,内有三司弊政,多一縷韌絲織政錦,不為添彩,隻為防風雪。”
“她心志本就柔善,唯書能定魂。若能入東觀習文,未嘗不是護她之法,賜她安身立命之本。”
劉肇緩緩合上奏疏,薄唇抿出一線冷峻的弧度,良久,忽地輕笑出聲,似風吹冰面:
“綏兒總是這般,以柔制剛,以理動情。也罷,東觀之中,早應添些清水洗塵。”他伸手将一枚東觀通牒抛入案側玉盤,叮然有聲,“朕準了。”
春陽回暖,雪色褪盡,增成殿外新梅初綻,香氣沁人心脾。馮岚的身子也漸漸康複,雖仍清瘦,但她每日按時服藥,已能自行起居。且心有所寄,複得鄧綏時時陪伴,病去如風散,精神亦如花開。
這日清晨,旭光透過剔透的雕花窗棂斜斜灑入,斑駁地落在案幾之上。馮岚倚在軟榻邊,手指輕撫着一本泛黃的《詩經》,指腹所觸,是她入宮前父親臨别時塞入她手中的那冊舊書,那書脊已裂,墨迹微褪,卻仍存着一縷鄉音與舊夢。
門簾輕響,香風微動。
“阿岚。”鄧綏攏着曦光而入,素衫盈盈,眉目間帶着溫婉笑意。她手中捧着一套全新的素絹深衣,衣上并無華紋,唯以青絲為線,繡着極細緻的蘭花隐圖,素雅而堅韌。
馮岚一愣,微側首,眸中浮起一抹疑色。
鄧綏走至案前,溫柔将那衣衫鋪在她腿上:“今日日頭極好,若你願意,随我一道去個地方。”
“去哪兒?”馮岚輕聲問道,聲音帶着清晨未褪的微啞,如雪後初融的泉。
鄧綏擡眸,目光落在她臉上,唇角微揚。
“一起去東觀。”
那一刻,晨光盈室,素衣如雪。馮岚怔然許久,忽而紅了眼圈,指尖輕輕撫過衣衫的蘭紋,像是在觸碰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如今竟在唇畔成真。
東觀鐘鼓初歇,晨曦尚未融雪,窗外檐下結着一彎銀白霜枝,風過簌簌墜落。室内墨香與竹簡之氣交織成一股溫潤古雅的氣息,輕輕浸入衣袖紗紋。
班昭倚案端坐,素衣不飾華彩,鬓邊一枝白玉簪落得端方。她眼神如刀,透過卷簾的晨光落在馮岚身上,打量良久,那是一種學人對“未經雕琢之玉”的挑剔審視。
這女子,眉眼如畫,膚色勝雪,靜坐如寒潭映月,美則美矣,然東觀非閨閣,不空留鏡花水月。
“馮美人。”她忽地啟唇,語聲清越卻毫不婉轉,“若讓你主理一方,連年大旱,倉廪将空,民生告急,豪強坐擁數萬石粟而拒不出粜,你該如何應對?”
馮岚微一怔,面上卻不露慌亂。她低垂眼睫,纖指輕攏案上的竹簡,指尖微顫間拂落一片竹葉。她下意識伸手壓住葉片,細白的指節掠過鄧綏衣袖垂落的褶邊,恍如一縷溫香幽魂穿過書卷舊夢。
她沉思片刻,聲如清泉破冰:“一者,開官倉前,先明實情,依《平準書》條款查抄豪強私儲,強令其平價出粜以濟民。”
她語聲未歇,已見班昭眉微挑。
“二者,”馮岚繼續道,眼眸澄澈,愈發沉穩,“設工代赈,開渠鑿井,民夫以勞換粟,一則濟民,二則修水利,三則纾怨氣。”
她頓了頓,輕擡眼睫,神色忽而淩厲如鋒:“三者,将豪強之子弟舉為孝廉,予以爵名,收其勢力。以名換粟,用利制豪。”
殿中寂然無聲。
班昭微怔,繼而倏然撫掌大笑,眉宇間流露出一絲罕有的欣賞與豪氣:“好!好一個‘借利為鞭,以名為缰’。鄧綏,你這等佳人自何處掘來?東觀從此不再寂寥了。”
鄧綏唇邊微彎,卻不言語。案下,她悄悄探出右手,輕輕觸上馮岚放在膝側的指尖。
馮岚一顫,卻未躲閃,隻是順勢輕握,柔若春雪,指腹微熱,兩人十指交纏,在層層竹簡與陽光之下,無聲勝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