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緩緩降臨,晚霞映得窗紗如染。
班昭披衣而起,走過二人席前,忽見鄧綏案上筆迹斜斜曲曲,與平日一絲不苟判若兩人。
她駐足,皺眉問:“你近日字迹,為何大異往常?”
鄧綏微垂首,神色平靜卻藏着狡黠溫柔:“弟子思及馮美人坐席在右,若執右筆,必橫案相對,彼此遙遙。故而改以左書,空出右手,以便為她翻卷送墨。”
她話音未落,班昭目光一轉,果見兩人案幾并肩,竹簾間并無分隔。她目色幽深,再不言語,隻冷哼一聲,卻故作不經意地将一方硯台推到鄧綏左側:“明日,帶兩塊松煙墨來,我親授你左筆入章之法。”
轉身時,班昭蓦然撞倒一盞茶盞,那熱茶濺出,盞身傾斜欲落。
馮岚驚呼欲起,欲伸手去接,可鄧綏的右手已搶先伸出,兩雙手一前一後,交疊在那茶盞上方。瓷器兀自滾落,卻不及指尖的溫度更叫人炙熱動容。
滾燙的茶水從手背流淌至腕間,馮岚擡頭,卻見鄧綏亦在凝望她,眸中那抹藏不住的柔情,仿若将雪化春。
班昭回頭一瞥,眼底掠過幾不可見的笑意,未置一詞,負手而去。
夜色緩緩将東觀罩入靜谧,燭影搖曳之中,兩人依舊肩并肩坐着,一手執卷,一手相扣。
無言,卻勝萬語千言。
夜風挾着絲絲寒意,悄然掠過東觀曲折的長廊,檐角銅鈴微響,如夜雨輕敲。月色潑灑在青磚上,泛着冷玉般的光澤,遠處松影婆娑,仿佛天地也在屏息凝神。
馮岚正蹲在案前,與鄧綏一同理清今日抄錄的簡牍。指尖翻揀間,一片略顯陳舊的竹簡自案角滑落,落在她膝旁。她俯身拾起,卻在翻看時蓦然頓住。
那簡牍背面,被人極細極深地刻着一行篆書小字,幾乎要嵌入竹紋之中:
“陰氏通河西,驿馬夜入德陽。”
一刹那,她的指尖微顫,心口如被冷風穿透。那行字靜默地伏在簡背,如一尾藏匿暗流下的毒蛇,驟然吐信。
“啪”地一聲,她下意識将竹簡合上。
身旁的鄧綏立刻察覺,右手輕覆其上,掌心貼着她泛涼的手背,那溫度沉靜安穩,仿佛能穿透不安的顫意,喚回理智。
“阿岚。”她的聲音低柔而笃定,如雪夜裡一盞未熄的孤燈,“從今日起,你我讀的不止是《規戒》之類的書籍,更要習的是,護身之術,為君之道。”
馮岚擡眼望向她,燭火映得鄧綏眉眼沉靜似水,卻在那水下藏着無聲的鋒芒與堅定。
窗外,夜色漸沉。一列禁軍手提鎏金宮燈,自藏書閣門前匆匆而過,光影斑駁地投射在牆上,仿若千軍萬馬悄然列陣,沉默卻不容忽視。
火光在竹牖上映出二人相依的身影,那緊扣不放的手,在明暗交替中仿佛結下一紙誓盟。
銅鏡清冷如冰,泛着微光,将室内燭火折映成跳躍的暗焰。鏡中映出陰陶的容顔,精緻依舊,卻冷若霜雪。她緩緩俯身,纖長指尖扶過妝奁上的鎏金鳳簪,忽而一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倒比鏡面還寒三分。
“鄧貴人近來……”她語氣輕柔,像是随口閑談,簪尾卻已在銅鏡之上來回摩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仿若有人以刀尖刻畫命運之線,“倒是與馮氏走得近得很。”
跪伏在一旁的嬷嬷聞言,額頭緊貼地磚,低聲道:“回皇後,老奴瞧着,馮美人如今氣色大好,入東觀也更有精神,每日裡總挨着鄧貴人坐着,抄簡不離左右,連湯藥也是一處用的。”
“挨着?”陰陶忽地回首,眉目一沉,手中金簪“唰”地一聲破風而出,直指嬷嬷喉頸。簪尾琉璃抖出一道寒光,停在咽喉一寸之處。
“你當本宮是盲眼不成?”她一字一句咬得極清,眉梢微挑,唇角噙笑,卻冰冷到極點。
她緩緩俯下身來,細白指尖挑起嬷嬷的下颌,眯起鳳眼,嗓音低沉,帶着一種令人脊背生寒的揣測與譏诮:“馮岚那眼神,你可見過狸奴餓了三日後見魚脍嗎?”
她細細模仿着馮岚仰望鄧綏時的神情,唇角微抿,眉眼低垂,又悄然擡眸,仿若一滴秋水,含情帶怯。那一刹的神态,竟真有幾分凄豔與缱绻。
“姐妹之情?”陰陶輕嗤一聲,冷哼如霜,“後宮姐妹情深,那真是可笑至極!”
“去查。”她淡淡吩咐,轉身在妝幾前落座,拈起一塊胭脂緩緩擦拭,像是抹去心頭的某段不悅,“她們每日往來幾時。說了什麼,看了什麼,一樣都不許落下。”
“是……是!”嬷嬷驚魂未定,顫聲應下。
陰陶望向銅鏡中自己的倒影,那對眼瞳沉沉幽幽,似有毒蛇潛行其中。
“鄧綏……”她喃喃低語,“本宮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妄想以德服人,還是另有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