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太常卿怒拍笏闆,“豈可赦罪犯于民間,更讓其持械?簡直是倒行逆施!”
“鄧貴人好膽啊,欲拿囚徒布陣,不怕他們反噬為禍嗎?”
言辭愈烈,甚至有人開始伏案提筆,準備彈章上奏。
鄧綏未做一言回應,隻是微微垂首,向禦座深深一拜。
劉肇目光微閃,忽而輕笑:“諸位可知,上月,馮美人替鄧貴人謄錄的是哪部經卷?”
他未等人答,便拂袖抛下一卷青竹簡。
竹簡在玉階上滾落幾圈,最終停在太常卿腳邊,展開處赫然可見朱筆圈注——“盜賊起于饑寒”六字,赫然出自《漢書·循吏傳》。
“此策,正是龔遂治渤海時之法。”帝王語聲不疾不徐,卻透着幾分不容置喙的笃定,“卿等以為荒謬,便是連古人良政也要棄之否之?”
朝堂之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鄧綏趁勢而上,又論天下屯田、漕運之策,言辭清明,邏輯分明,縱橫捭阖,直指根本。太史令低聲驚歎:“竟能背出各郡徭役數目……這哪裡是貴人,簡直是内閣中的尚書。”
時至日影西斜,鄧綏立于沙盤前已然七刻。
她最後取出一卷青絹帛圖,拂開時金光閃耀:“此乃馮美人所繪《荊揚水利圖》,詳載十二處古河道。”她指尖在圖上一按,“若由此引漢水入雲夢,可增良田萬頃,且防來歲水患。”
“夠了!”禦史中丞突地跪下,伏地高呼,“老臣有眼無珠,今請鄧貴人主持今年冬季考工事,掌水政圖譜!”
衆臣皆驚。
劉肇眯起眼,帶着幾分戲谑:“愛卿方才,是否還在笏闆上寫了‘女寵幹政’四字?”
禦史中丞頓時面色慘白,額頭貼地,渾身戰栗:“臣……臣老眼昏花,誤信讒言,有辱明主聖恩。”
劉肇尚未言語,鄧綏卻已上前,将他輕輕扶起,語聲溫潤如水:“大人願改過,是忠臣之姿。”
她順勢抽出他袖中的奏本,眸中含笑,卻語意鋒利:“這彈章……我便權當沒看見。”
她輕輕一揚手,将那折奏拈碎,抛入龍案旁香爐中,化作一縷青煙而去。
滿朝肅然。
天光透過殿外朱柱金瓦,灑在她肩頭,照得那一襲素紗錦衣如雪似光,她步下玉階,站在禦前。
劉肇低低一笑:“好綏兒,好一篇治世之章。”
是夜,星光斜灑,清輝如水,增成殿内燃着淺淺檀香,香氣袅袅,盈室生暖。
鄧綏坐在榻前,外袍未解,右臂輕垂,指骨因日間執筆過久而微微發紅。馮岚跪坐在她身側,小心将她的手擱于膝上,指腹一寸寸揉捏過酸脹的筋絡,眉心卻皺得像打了結。
“聽說你今日在朝堂上……”她語聲壓低,卻帶着不加掩飾的驕傲,“把那群滿朝老狐狸都鎮住了?”
鄧綏歪頭看她,眼中映出案上跳動的燈影,帶着些調笑的意味:“鎮不住他們,是你畫的水利圖鎮住的。”
說着,她反手捉住馮岚的手,将她掌心攤平。然後執筆,卻未蘸墨,隻是以指為筆,緩緩在那溫潤掌心上一筆一劃地“書寫”——
「女中書令。」
字迹雖不可見,卻仿佛刻進皮膚與心頭。
馮岚猛地一顫,像是被誰戳中了心口,急急抽手往袖中藏:“你瘋了麼?漢宮千年哪有女官當朝,你若真講出去,不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總要有人先試一次。”鄧綏輕笑,目光卻望向殿外章德殿方向,那一方殿宇燈火通明,宛如天上星垂地上宮。她知道,那正是劉肇仍在批閱她白日奏章之地。十二道新政,一道比一道沉重,卻無人再能質疑她的筆鋒,也無人再敢輕視她的謀略。
“會有的。”她輕聲重複,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也像是在與天地立誓,“世間若無其例,我便做那第一人。”
殿外夜風微涼,窗紗輕曳,隐約傳來宮人竊語:
“……鄧貴人今日在朝堂上……”
“太常卿都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馮美人好像也在她身後作答策……”
語聲不清,卻句句入耳。
馮岚神色一僵,起身快步走至窗前,“哐”地一下将窗扉合攏,鈎鎖扣緊,将那點點風聲關在屋外。
她背對着窗,低頭不語許久。那一瞬,燈火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磚牆上,纖細孤立,卻不再怯懦。
“從今往後,”馮岚忽然低聲道,“前朝後宮……再也沒人敢說我們什麼‘過于親密’了。”
這話說得平靜,甚至有些倔強,像是一個在風雪中長大的孩子,終于學會了如何把自己的圍巾打緊,不再任人拔走。
鄧綏從背後輕輕擁住她,頭抵在她肩窩,聲音溫柔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
“他們說的是‘過于’,可我覺得還遠遠不夠,我想與你并肩登殿。”鄧綏道,“想與你共署诏書;想與你,同執一柄權杖,鎮得萬夫莫語。”
窗外夜色如墨,偶有禁軍執燈巡過,光影晃動,在窗棂上灑出斑斓。此時的她們靜靜立在燭火之畔,身影緊貼,宛若并蒂芙蓉,一枝清影投在漢宮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