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林殿的青銅門環被粗鐵鍊一圈圈纏得密不透風,仿佛一隻沉默的巨獸,吞噬了整座殿宇的聲息。
鄧綏踮起腳尖,指節扣在窗棂,透過那被灰塵封住的細小縫隙望去,黃昏尚未沉盡,殘陽如血,正斜斜落在羽林衛的戎裝上,那一排矛頭冷冽森然,竟全都轉向了殿門的方向,仿佛下一刻便要刺穿誰的心骨。
她緩緩退後,背脊貼着冰冷的牆壁,掌心卻已經滲出一層冷汗。
“貴人恕罪……”門外傳來一聲啞啞的低語,是那位在宮中服侍多年的老宦官。他的聲音透過門縫,仿佛被風磨過,“皇後娘娘傳旨,說您身上帶有妖煞,沖撞陛下龍體,需暫居蘭林殿,以靜化身氣……”
“妖煞?”鄧綏冷笑一聲,驟然将懷中的藥囊擲向門扉,那藥囊通體震動,藥草破碎的香味彌散開來。
“陛下今日用了什麼藥?你們給他喂了什麼?!”她聲音拔高,帶着從未有過的慌亂與怒意,“龍體到底如何了?!”
門外一陣沉默。半晌,那老宦官才顫聲答道:“是……是皇後親手熬的參湯,老奴不曾靠近。她親自侍奉,所有人皆被命令退下……”
話音未落,窗外的最後一縷霞光被羽林衛舉起的長盾遮蔽,整座蘭林殿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鄧綏怔怔站着,良久才低聲道:“她要殺他……”她蓦地轉身,裙角卷起塵埃,徑自走入内室,點燃了唯一的銅燈。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素淨的面龐上,眉目如畫,卻凝着千鈞憂思。
她坐下,執筆攤開簡牍,心卻飄往章德殿。
章德殿内藥香翻湧,帶着一絲詭異的甜膩,如藤蔓一般纏繞在檀木柱與雲母窗間。
錦榻上,劉肇面色蠟白,唇邊隐約泛紫,胸膛起伏不定,似有千斤壓頂。指尖輕輕顫動,終是緩緩擡起一隻手,虛虛握住榻邊之人纖細的手腕,喉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喃語:
“……綏兒……”
“陛下醒了?”陰陶垂眸,唇角揚起,笑意如春水潋滟,唯有眼底泛着一抹難掩的陰寒。
她從容抽回手腕,端起一旁的黑瓷藥盞,“鄧貴人染了時疫,已移往蘭林殿靜養。陛下不必牽挂。”說着,将那碗藥擱在案幾上,發出“哐”地一聲脆響,猶如擊鐘碎玉,惹得榻上病人輕輕一震。
劉肇猛然掙紮着起身,才吐出一口烏血,正濺在陰陶華貴的織金鳳袍上。那血如墨,迅速暈開一道蜿蜒詭異的紋路,仿佛一條蘇醒的赤龍,怒目而視。
“陛下保重龍體。”陰陶面不改色地抽出帕子,一寸寸将手指擦拭幹淨,目光卻落在他斑駁染血的唇角上,語氣溫柔得幾乎令人膽寒:
“您若有個萬一,臣妾自會好好安頓陛下的心頭肉鄧貴人……還有,鄧氏一門。”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朱門阖上那一刻,她的倩影拉得很長,卻如影中鬼魅。
亥初時分,章德殿外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外,一名小黃門跌跪而入,聲音如風中破葉:
“禀陛下!椒房殿後殿……似有火光!”
劉肇艱難地睜開眼,指尖微微顫抖。他咬緊牙關,沾滿血漬的手緩緩探出,在錦被上劃下兩個鮮紅的大字:
「鄭衆」
宮牆之外,夜色濃重如墨,一道人影倏忽掠過禦花園殘雪未融的□□,貼着宮牆疾行,那是中常侍鄭衆,劉肇曾言:“若我昏迷不醒,宮中隻有他可信。”
他悄無聲息地潛入椒房殿後殿,剛躍上圍欄,鼻端便聞到一股異香混着焦灼之氣。
夜風卷來,隻見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燒,火中赫然是一堆人偶、帛書、符咒……全被赤焰吞沒。陰陶親自立于火前,發髻高束,面容妖豔,手中提着一隻紅繩懸挂的桃木人偶,那人偶胸前清晰可辨四字:
「鄧綏生辰。」
“燒幹淨些!”她命令着,“這些寫着鄧綏八字的木偶、星圖,不能留半點痕迹!”
“那賤人命硬,巫咒反噬了幾次,還撐着不死……呵,沒關系。”陰陶輕輕拍了拍掌,“今晚加一道秘咒,讓她夢裡也不得安生。”
突然——“咔嚓”一聲!
鄭衆不慎踏斷一截枯枝,聲音在靜夜中清晰刺耳。殿中頓時一片死寂,緊接着便爆出陰陶尖厲如鷹的呼喝:
“是誰?! 抓住他!”
侍衛四散追蹤,而鄭衆一刻不停,反身疾走。懷中緊緊裹着剛剛從火堆中抽出的半片未燃盡的焦帛——帛上殘留的字迹已被煙火熏黑,但依稀還能辨出兩個筆力峥嵘的大字:
「鄧綏。」
其後,是一句殘缺不全的詞句:“未來……女君……”
以及一幅已被燒毀大半的星圖,朱砂勾勒之下,竟似暗合某種天象遷移,昭示着一場未竟的宿命。
而這宿命,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