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肇命中常侍張慎,尚書陳褒秘密前往掖庭獄,徹查巫蠱之事。案牍翻卷,獄中燈火徹夜不熄。經過幾日審問,證據漸明:皇後陰陶之外祖母鄧朱,暗中于府第設壇布幡,奉行咒術;其子鄧奉、鄧毅亦在鄧氏私宅内埋藏桃木人偶,暗繪朱砂八字,圖詛宮中鄧貴人。而陰陶之弟陰轶、陰輔、陰敞,更是與太蔔令往來密切,頻于夜間入西郊古廟“祈福”。
張慎與陳褒勘驗所得,皆有物證印證,焦黑的桃木偶、碎裂的咒符、以血書寫的“絕命八字”一卷卷被陳列案前。獄中供詞紛亂,卻又層層牽連。鄧朱稱是陰陶授意;陰輔辯稱乃受外祖母所逼;鄧奉、鄧毅在嚴刑拷問之下,口齒不清,身死獄中。
刑官持律而論:“以祭拜詛咒之術謀害皇家者,乃大逆不道之罪。”确實,以巫術咒人,以香火詛命,雖行于帷幕後,卻動于天聽之下,觸犯大漢法統,已屬欺君犯上之罪。
陰陶聞訊,半日未語。椒房殿内香煙缭繞,她猛然擲碎了鎏金香鼎,金屑飛濺。她意識到大勢已去,若再遲疑半刻,恐自身亦難逃帝王之怒。于是,她心生一計,欲破釜沉舟,先斬後奏。
“先殺鄧綏,再毒天子,到時在宗族中選一稚童,我也能像章德窦皇後那樣,大權在握!”陰陶想着。随即,她換上一襲銀繡朝衣,步入蘭林殿,鐵鎖铮然響動。殿内昏黃,寒意沁骨,鄧綏素衣青裙,正席地而坐,額間汗珠未幹,目光卻仍清亮。
陰陶緩緩走來,手中托着一盞朱紅漆杯,杯内藥香微苦,濃烈刺鼻。她唇角噙着笑,眼底卻是一潭死水:“陛下大限将至,自身難保,鄧貴人你可知,若你此刻不自盡,那死的,可就是你鄧氏一門,那将會一個不剩。”
她将毒酒放在鄧綏面前,言語冰冷如鐵:“你自己衡量。”
鄧綏看着那盞血色藥酒,手指緩緩顫抖。須臾,她垂眸淺笑,淚水悄然劃落:“我竭盡一片赤心,侍奉陛下與皇後,卻不得上天庇佑,反而獲罪于天。”
她望向窗外殘陽,眼神清澈如洗:“婦人雖無從死之義,然武王有疾,周公以身為之請命;楚昭王病,越姬實現舊誓,自缢殉情。我鄧綏既無周公之才,亦無越姬之勇,惟有一死,上以報陛下知遇之恩,中以解我鄧氏宗族之禍,下不讓皇後你落得‘人彘’之譏。”
說罷,手拿起那酒杯,想要飲下那杯中酒。
與此同時,章德殿内風聲如吼,天光已黯,夜雨将臨未臨。殿中藥香尚未散盡,内侍尚在殿外踱步傳話,卻未料那原應卧床不起的君主,忽于焚香之間驟然起身,神情如火焚心。
“什麼?”劉肇臉色煞白,捏緊了手中傳報太監所呈的急箋,聲音一時喑啞如枯木,“她竟……要以朕與鄧氏全族相逼,強她自盡?”
這信中言簡意赅,卻字字如鋒。那一刻,他仿佛聽見風聲裡藏着哭聲,耳邊響起“綏兒”輕顫的喚名。他顧不得什麼病軀虛弱,渾身汗濕猶如寒蟬脫殼,猛然起身,拂開内侍攙扶,手按佩劍,踉跄而疾步沖出章德殿。
雨點終究砸落,滴在青磚白石間,如暮鼓晨鐘般急切。
劉肇披着濕重的蟒袍,闖過殿廊長階,幾乎跌倒,亦不顧。他素來以克制自持,今夜卻是瘋了般地奔向那座熟悉又滿藏舊夢的殿宇。
殿門“哐啷”一聲被他踹開。
正殿之中,紗簾微顫,沉香散漫。案上銀壺猶溫,一隻雕花白玉杯已被執起,杯中盛着清亮如露的毒酒,折射出幽幽寒光。鄧綏一身素衣跪于案前,蒼白的面容在燭火映照下宛若雪中梨花,仰首之間,眸中是一片死灰。
“綏兒——不可!!!”
他聲如驚雷,幾近撕裂喉嚨!
鄧綏手一顫,那杯毒酒幾欲傾入唇齒之間。她聞聲猛然轉首,隻見門外風雨翻卷,一道身影破夜而來,逆光之中是她幾度夢中呼喚的“仲舉”。
“仲……舉……”她唇齒戰栗,眼淚蓦然決堤。
劉肇撲上前去,一掌打翻那杯毒酒,白玉碎落一地,毒酒四濺,灑在地毯上竟發出絲絲青煙。他将她擁入懷中,那一刻,他渾然不覺肩頭劇痛與舊傷絞纏,隻緊緊抱住她,像是要将她從黃泉邊生生扯回來。
“别怕,别怕,朕在,朕來陪你了……”他一遍又一遍低聲呢喃,嗓音裡含着劫後餘生的顫抖。
鄧綏伏在他懷裡大哭,手指抓緊他濕冷的衣襟,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縷浮木。
而殿中衆人早已驚呆,唯有陰陶一人,面如死灰。
她本欲仗着聖旨将鄧綏逼死,卻萬萬沒料到這位本應重病垂危、動彈不得的天子,會在此刻踏風而來,劈面而至。
“陛……陛下?”她踉跄着後退一步,眼中驚惶失措,“您……不是還在章德殿靜養?”
劉肇緩緩起身,眉目間再無往昔溫和,唯有肅殺如霜。他從腰間抽出佩劍,寒光一閃,映得殿内燭火都顫了半分。
“若朕不來,豈止是鄧貴人,就連朕……也要做你們陰氏刀下的冤鬼了罷?”
那話聲落下,蘭林殿内寒意驟起。
陰陶面色慘白,終于承受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聲顫栗:“臣妾……臣妾萬萬不敢……”
“可你已敢。”劉肇的劍鋒指向她,緩步逼近,宛若索命厲鬼,“你以宗族之名,迫人以死;你借哀宮之勢,毒謀朕心中之人……陰陶,朕問你,可還将自己當作中宮之主?還是,将這皇宮,當作你陰氏宗門的囊中物?”
陰陶臉色慘白如紙,牙關打顫,說不出一個字。
劉肇垂眸看着她,冷笑一聲,眼神如刀鋒撕裂帷幔:“你一心要将綏兒逼死,可曾想過,她若真死,朕便與你陰家,不死不休。”
殿外雷聲乍響,風雨大作,仿佛這天地之間,也被這夜的決斷所震懾。
“陛下病中持劍,不怕傷及龍體麼?”陰陶單膝跪地,面色慘白,聲音卻依舊帶着幾分強撐的冷傲與執拗。她明知大勢已去,卻仍不甘屈服,雙眼死死盯着那柄寒芒凜凜的佩劍,仿佛妄圖以言辭喚回一絲天恩。
劉肇卻隻是冷冷一笑,眉目間再無往日溫潤,唯餘積郁成災的怒火。他垂眸俯視着她,如同天子注視台下一株即将斬除的妖藤。忽而,手腕一振,寒光乍現。
“朕這一身的病——”他咬牙低吼,猛地揮劍斬落案角。
“——不正是拜皇後所賜?!”
玉案瞬時裂為兩半,鸩酒之壺翻滾而下,砰然墜地,碎裂的瓷片中濺起一灘琥珀色毒液。那毒酒仿佛活物,落地之後竟騰起縷縷白煙,散發出嗆人的腥甜氣息,宛如從黃泉之下爬出的怨魂。
鄧綏身子猛地一顫,擡首望去,隻見劉肇掌中尚攥着一物,那竟是一幅焦黑的巫幡,幡身燒毀大半,餘下幡尾處,尚可辨認出血墨所書的兩個字,“鄧綏”。
她心中一緊,猛然醒悟,這場以病榻與鸩酒交織的驚夢,竟是有人早布好的局,而她,不過是一枚可随時祭出的棋子。
殿中靜得出奇,唯有風吹幔帳、銅燈微顫,仿佛天地都屏息等待。
就在此時,五更鼓聲回蕩在空濛天際,聲如沉鐘,重重砸在衆人心頭。司徒魯恭拄玄色節杖,緩步踏入蘭林殿。老臣鬓發斑白,神情肅穆,身後随行數名佩绶高官,手中捧着策書與玺绶,腳步沉穩如祭祀登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