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
“嗯?”
“我說,你要不要來我家?”
2.
《醫心方》、《諸病源候論》、《萬安方》...
岸邊露伴合上手中拿着的《醫方漫錄》,将其整齊放置于一旁堆疊起來的書堆上,再次拿起筆在身前的打印資料上添加更多細節。在他的左手邊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密密麻麻寫滿了一些靈感和大綱摘要。
“嗯...總覺得還差點。”
岸邊露伴将筆的末尾抵在唇上,思考般地輕點了幾下。杜王町市立圖書館共有三層,這裡正是擺放醫學相關專業書籍的地方,岸邊露伴在這裡待了大半天,桌面上攤開擺滿了各種年代、各種源頭的醫學書籍。
“您是在找什麼書嗎?”
站在一側的圖書管理員問道。由于岸邊露伴經常會來這個圖書館查找資料,裡面的員工都與他比較熟悉,或者至少是單方面的熟悉——總歸會時不時被問到奇怪題材書籍的所在地。
“啊,我在找有沒有什麼奇怪的病症...做下一個短篇的題材,最好是越奇怪越好。”
岸邊露伴理所當然地對管理員提出奇特的要求,而後者竟也認真地思考了起來。管理員小姐梳着利落的短發,畫着精緻的妝容,大約是大學生左右的年紀。
“說起來,我聽我的朋友提到過一家書店。”管理員像是想起什麼一般,敲了下手心,“那是一家專門收集奇異傳聞的書店,而最多的就是有關于奇特病症的書。我的朋友是醫學生,他說那裡書籍記載的有的病症連他都沒有聽說過。不過那家店有些奇怪...好像是店長時不時會在店裡,但多數時候是閉店的。我的朋友也就去過一次。”
“嗯?”岸邊露伴感興趣地挑起眉,合上手邊的筆記本,站起身來。“你再詳細說說這家店。”
3.
從杜王町市立圖書館出門,搭2号巴士至杜王町火車站,接着向西步行,途徑一家意大利餐廳,再接着往前走一分鐘,就在墳場的對面,有一家像自建房一樣的獨棟,這就是那家據說收集很多奇怪病症的書店。
岸邊露伴走到這家店面前時,天已經微微擦黑。這裡很安靜,隻有鳥飛過時翅膀拍動的聲音。附近的那家餐廳挂着休息的牌子,并沒有燈光,而唯一的昏暗光源便來自于這家書店。這間日式獨棟并不是很大,有兩層高度,上面也沒有标牌,老式的紙拉門半開着,隐約能看到門的一側散落着一些書籍。
岸邊露伴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沒有多做猶豫,便拉開了門。首先印入眼簾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書籍。店的三面牆都立着貼合到天花闆的書架,每一層都擺滿了書,大體掃過書脊,有一小部分是在圖書館可以找到的,而更多的是各種語言的、沒有見過的書名。而在地面各處堆着的書本,或者說是手抄本,字迹都是來源于同一個人的樣子。
右側的拐角處是通往二樓的階梯,而房間的中後方則擺着一張書桌。整個房間不算特别亮堂,光源來自于書桌上立着的蠟燭——立着的二十幾根蠟燭。桌子的後方坐着一個年輕人,此時正因門口傳來的聲音從手中的書本裡擡起頭來。
岸邊露伴停住了腳步,盯着這個疑似書店主人的年輕人。他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即使在蠟燭微弱的光中,他的面容也顯得十分英俊。岸邊露伴站在門口,手裡握着裝有紙張和筆的帆布袋。店裡的年輕人一言不發地看着這邊,橙色的燭光在他的眼睛裡閃爍着,像在仔細觀察這個夜晚的訪客。
“書店放這麼多明火,符合規定嗎?”
終于,在對視了許久後,岸邊露伴先開了口。畢竟他是來的客人,而目的是為了這裡的書籍,還是遵守基本禮貌比較好。雖然開口的内容可以說是有點禮貌,但不多。
而這句話像是給在店裡一動不動的年輕人上了發條一樣。他先是合上了手裡的書,揚起一個帶着禮貌的營業笑容,接着拿起一根蠟燭,站起身朝岸邊露伴在的地方走過來。
一小片光随着他的動作朝岸邊露伴這邊靠過來,更多的光被他遮在背後,這唯一的一根蠟燭照在年輕人的臉上,倒顯得他的笑容有些詭異起來。
岸邊露伴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年輕人将蠟燭舉到他的臉前。年輕人行至岸邊露伴一步遠的地方停住,接着把蠟燭湊近了岸邊露伴,直到火苗挨到岸邊露伴卷翹的睫毛上。岸邊露伴沒有眨眼。
“是電子蠟燭啦!”
年輕人笑了起來,這時他的笑容倒是染上了些溫度,讓屋子裡的涼意緩和了一點。他把手裡的蠟燭遞給岸邊露伴,接着退到了正常的社交距離上。
“這一帶太偏僻了,時不時就會停電。你來的時候看到隔壁的意大利餐廳了吧?就是因為下午停電所以關門了。”
通常來說,岸邊露伴最不擅長應對這種自說自話的家夥。可此時因為暫且還有求于人,于是便勉強吞下了自己的火氣。他借着手中蠟燭的光亮,又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書籍,确定自己能夠在這裡找到滿足自己好奇心的内容。
“我聽說你這裡有很多關于奇異病症的書籍。”岸邊露伴切入主題,想要盡快完成自己的目的,結束不得不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的過程。
“嗯——”年輕人眨眨眼,也随着岸邊露伴的視線重又打量了一下這家店,接着肯定地點點頭。“确實。”
岸邊露伴覺得自己的怒氣槽又噌噌往上漲了兩格。好在對于這一屋子書籍的好奇心此時更占據了上風,讓他得以保持自己的耐心。
“我想借點相關的書籍。”
“哦!”年輕人這時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好像有人來書店的目的不是看書或是借書一樣。“原來你是來借書的啊~”
“喂喂喂,你那個語氣是故意的吧?是想要激怒我嗎?”岸邊露伴此時倒被氣笑了,緊繃着的身體反而放松下來。
“抱歉抱歉,我就是看你好像硬裝着很禮貌的樣子——”年輕人做出抱歉的手勢,雙手合十,這時倒看不出剛開門時他那副嚴肅的樣子了。
“硬·裝·着·很·禮·貌·的·樣·子。”
岸邊露伴一字一頓地重複着,這讓年輕人稍感不妙地後退了一步。
“不是不是,我是說看你好像很勉強的樣子。”
“很·勉·強·的·樣·子。”
岸邊露伴咬着牙,說一個字就上前一步,逼得年輕人不斷後退,直到抵到後面的書架上。
“嗚嗚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我是想說你不用明明很讨厭跟我說話,還假笑着跟我說敬語啦。”
“假·笑·着·跟·你·說·敬·語。”
岸邊露伴露出個燦爛的笑容,而手裡高舉着的蠟燭讓可憐巴巴縮在角落的年輕人寒毛直豎,閉上眼就想用手臂護住自己的頭。
可惜岸邊露伴的動作更快,他用蠟燭的火芯——或者說塑料外殼的尖頭,不斷戳着年輕人的臉,力道雖然不算太大,但也足以讓年輕人吃痛了。
“你是說,我岸邊露伴,連基本的禮貌都保持不了?啊啊沒錯,我最讨厭你這種自說自話的人了!跟你說敬語就是浪費力氣!混蛋小鬼,一點尊重客人的禮儀都沒有,還頂着這樣的——”奇怪發型。
岸邊露伴猛地收回了話語,抿住了嘴。他的動作随之停下來,被當成武器揮得到處亂晃的光亮此時也安靜了下來。
“嗯?你剛剛說什麼?”
年輕人見戳在臉上的攻擊停止,這才慢慢睜開眼。雖然被逼到了角落裡,但他實際上并沒有靠到身後的書架上,小心地保持了幾厘米的間距。
“沒什麼。”岸邊露伴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不管怎麼說,在混亂中還能注意保護書架上的書籍,看來是十分愛護這些珍本了。對于在自己領域裡全力熱愛和付出的人,岸邊露伴還是抱有基本的尊重和欣賞的。
“說回正題吧。我來是想借一些書。”岸邊露伴退後兩步,将蠟燭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放入那像列陣一樣擺着的二十幾根蠟燭裡。他的餘光瞥到年輕人剛剛正看着的書上,從這個角度隻能模糊間看到幾個字。《有關于xx症xxxxxx例》。
“嗯...通常呢,我是不外借這裡的書的。”年輕人将一隻手搭在桌面上,輕輕敲着,“甚至來說,這裡也不是一家書店。”
岸邊露伴正要開口說出他消息的來源,但年輕人将另一隻手放到唇邊,做出了一個噓聲的動作,他便又閉上了嘴。
“準确來說,這裡是我住的地方,隻是在一樓堆着我收集來的書。偶爾也會有過路人從開着的門看到這些書,以為是書店,于是進來的。大家在這裡看看書,我倒也沒什麼所謂。”
“路過這裡的人并不多吧?”
“畢竟對面是墳場嘛。”年輕人聳聳肩,“更多過來的人是為了去斜對面那家意大利餐廳吃飯的,确實味道很好。我在這裡住了三年了,期間也隻有十幾個人因為好奇進來過,而實際對書感興趣并且看的也隻有兩三個人。那麼,你是為什麼要看這些書呢?”
“我叫岸邊露伴,是一名漫畫家。我想要看這些奇異病症的記載是因為我需要畫一個以疾病為題材的短篇漫畫,而我一向是以真實感為基礎創作的。”
“嗯——露伴。”年輕人笑了笑,“我叫東方仗助。你可以從我這借幾本走,但是第二天就要還回來。如果你想看更多書的話,可以在這裡看,或者第二天再借。”
岸邊露伴松了口氣,原本以為很難從這個愛護書籍的奇怪年輕人手中借到書,但事實卻很是輕松。明明像是不知道岸邊露伴這個名字的樣子,但是卻能信任地讓初次見面的人毫無憑證地将他那些珍貴的孤本帶走。
“這樣沒關系嗎?不需要我給你什麼做抵押?雖然我可以保證還回來的時候書籍還是完好無損的樣子。”
東方仗助聽到岸邊露伴的話,小小地歪了下頭,像是在思考。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漫畫家,接着開口。
“啊,那要不你把發帶給我做抵押吧?等你把書還回來時我再給你。”
“我可以拿錢做抵押的。”
“哎?”
“...算了。”
岸邊露伴歎了口氣,不想再對這個奇怪的要求多費口舌,伸手利落地摘下發帶,拍在桌子上。他的發絲略長地搭在眼睛上,遮擋住一部分視線,這讓他有點不習慣地拿手撥了撥發尾。
東方仗助因為他利落的動作反倒怔了神,手指從桌面滑過,觸到那個發帶,因為上面殘留的體溫而縮了下手。
“喂,不要一副很嫌棄的樣子啊。”岸邊露伴見到他蜷縮起來的手,翻了個白眼,“我每天都有換新的,這個一點也不髒!話說,明明是你自己指定的抵押物吧。”
“啊,嗯。”東方仗助唰的抓起發帶,将柔軟的布料團成一團,塞到外套的口袋裡去了,“我沒有嫌棄啦。你是要借奇怪病症的書吧?我給你列個書單吧。”
東方仗助說着,拉開桌子的抽屜,從裡拿出便簽紙和筆,同時把剛剛正看的書放了進去,推上抽屜。他在便簽紙上唰唰寫着,岸邊露伴便從桌上拿了個蠟燭,照着去看周圍書架上的書。
從書名上并不能看出規律。從正規的醫學書籍、古代的醫學著作、醫學世家的家傳孤本等,到神話故事、志怪小說,甚至手抄本上還有《網絡傳言中的怪異病例》、《博客小組的研究讨論》等奇怪的内容。如果要說規律的話,隻能說都是有關于疾病。
“喏,給你。”東方仗助戳了戳岸邊露伴的手臂,讓他回過頭來,又把指間拿着的便簽紙遞過來,上面的字與手抄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樣。“你可以參考一下這些書單,或者從書架上看看有沒有别的想看的。”
見岸邊露伴接過便簽紙,東方仗助便又坐到桌後了,這下他沒再拿出那本書接着看了,隻是托着下巴看向岸邊露伴,像是要盯着他找書一樣。
岸邊露伴無視了這股視線,就着手中蠟燭的光,開始在書架上找起書來。
4.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岸邊露伴看完了借來的十幾本書,他的筆記本又多了十幾頁的厚度。有一部分書是從推薦的書單裡拿的,而另一部分則是他自己感興趣的标題,事實證明每一本都很值得看。
岸邊露伴将為了不損傷孤本而帶上的手指套取下,小心地把書收進帆布袋裡,準備去歸還這些書,順便再借一些來。走到門口時,他從衣架上拿下風衣套上,正好摸到口袋裡昨天放進去的便簽紙,便随手拿出來放入了門口櫃子上的小盒子裡。
等到了書店時,已經是跟昨天差不多的時間了。一個人都沒有的街道上路燈亮着,岸邊露伴注意到那家餐廳今天開了,裡面的光線從窗戶傳出來,看來今天沒有停電。
果然,拉開紙拉門後,白熾燈正穩定工作着,将屋子裡照得亮堂,跟昨天的氛圍完全不同。東方仗助聽到拉門的聲音,從一樓左側的門走出來,手上還拿着一本書,上面畫着一隻奇怪的貓咪。岸邊露伴這才注意到靠左邊角落的地方還有一扇低矮的門,似乎是通往儲物間的,剛剛那一瞥下能看到裡面堆積如山的書。
今天的東方仗助穿着紅色的寬松衛衣和黑色的牛仔褲,腳上穿着一雙毛絨拖鞋,看來說他住在這裡的話并不是假的,大概二樓就是起居室。
“你好呀,露伴。”
東方仗助從桌後又推來一把椅子,放到岸邊露伴身前,他則坐到昨天的地方去了,把手中的書攤開在一旁。岸邊露伴沒有坐下,而是先把袋子中的書一一拿出堆疊在桌子一角。
“這些書都很好看,我也得到了不少素材,你收集書的品味還不錯。”岸邊露伴先是認同地說道,“但是這些更像是都市傳說或是神話故事,我想知道有沒有更真實的案例。”
“我記得這裡面也有奇怪的真實疾病吧。”
“我想看的是更奇特的、更詭異的案例。”
東方仗助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兒,擡頭看向漫畫家認真的神情。漫畫家不認輸地回視着,一邊坐到了椅子上,大有一副可以瞪到天荒地老的模樣。
“你知道有句話叫好奇心害死貓吧。”
“沒有好奇心的話,漫畫家就無法創作了。”
迄今為止,岸邊露伴去過許多地方、聽過許多奇怪的傳聞,甚至也親身經曆過不少怪異事件。這都是他的好奇心導緻的,而遇到危險的情況也不在少數。岸邊露伴雖然不想因為意外喪命,畢竟死了就不能再畫漫畫了,但是如果失去了好奇心,他從現在開始就無法畫漫畫了,這又跟死了無異。隻能說岸邊露伴盡量将自己的好奇心控制在可控的範圍内,讓自己數次從危險中逃脫出來。
東方仗助無奈地歎了口氣,像是妥協了一般。他拿起剛剛從裡間帶來的有着奇怪貓咪封面的書,在兩人間攤開來。那本書就在他的手邊,并且正好是朝着岸邊露伴的方向的,倒讓人覺得他是特意放在那的一樣。
東方仗助将書翻到第一張插畫的地方,上面畫着一隻貓,從畫面外伸進來一截尾端有圓環的繩子,而這隻貓正像人一樣,豎直站立在上面,将脖子套入繩索中。它的一隻腳站在圓凳上,另一隻腳後蹬着放在後面,擺出一個像在跳舞的姿勢。
畫面的下面是印刷整齊的字體,“貓舞蹈病”。
岸邊露伴被這詭異的圖畫吸引了注意,這是一張黑白的插圖,它的描繪手法像是兒童繪本的畫風,在物體描邊的輪廓中用粗粗的線條随意鋪設作為填色。畫中的貓咪正張嘴笑着,露出的尖牙像是怕吓到看畫的小朋友一樣,被處理成圓潤的模樣,它的眉角彎曲成詭異的弧度,像是在極力表現這個誇張的笑容。
岸邊露伴感覺到一絲寒意,隻能用詭異來形容這幅畫面,充斥着矛盾和虛假。他移開視線,看到下面寫着的字,反而讓他有了種回到現實的感覺。
“‘貓舞蹈病’。你是指1950年,在日本水俣市發生的那場案件?”
“是的。1950年,水俣市的漁民們發現海灘上突然出現讓人匪夷所思的景象。無數的魚群從大海中向岸上湧來,同時,大量海鳥的屍體不斷從海面下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