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53年,水俣市的很多貓開始出現奇怪的行為,無論是家貓還是流浪貓,都紛紛從街頭跑過,瘋狂地沖向水俣灣的沙灘,同時肢體動作扭曲着,像是在跳舞一般地跳入海面。這種大量貓咪自殺的怪象被當地人稱為貓舞蹈病。在接下來的一年裡,共有五萬隻貓咪先後投入海中,這就是當時的貓自殺事件。”
“這确實算是怪異的病症,之後也在當地人的身上蔓延開來。”
岸邊露伴搭話道,因為這些天在查相關資料的原因,他對這個事件并不陌生,此時便順着東方仗助的話說了下去。
“沒錯。”東方仗助向後翻了幾面,給岸邊露伴展示另一副插圖。
仍舊是粗線條的畫風,填色像是用純黑的馬克筆胡亂畫上去的。畫面中是一個小女孩,她肢體扭曲地躺在床上,張着嘴,眼睛向上翻着,一隻手反繞在背後,另一隻手高高舉過頭頂,下半身隐在被子中。床頭放着探病的水果,以及兩隻玩具小熊。其中小的那隻熊被熊媽媽抱在懷裡,微笑着的熊媽媽一隻手遮住它的嘴,另一隻手則捂着它的肚子。兩隻小熊可能是白色的,沒有被塗色,隻有小的那隻,被熊媽媽遮住的肚子處,胡亂地畫着幾筆黑色。
“到了1956年,一場怪病在水俣市居民中蔓延開來。起初是一位叫田中靜子的五歲女孩被送到醫院,她無法行走,并且全身抽搐,沒有清醒的意識。人們意識到女孩的症狀和三年前那些跳舞的貓非常相似。沒過幾天,她的妹妹實子也因為同樣的症狀被送入醫院,甚至更加嚴重。後來是靜子的各種親戚,再後來是更多的人。
怪病防治委員會在水俣市醫院成立,但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治療的方法。當地的研究人員又請來熊本大學的研究人員協助調查,研究人員走街串巷,并且開始解剖幾年前死去的貓咪和魚的屍體。可是沒有細菌感染,不是病毒傳播。最終他們發現死去的貓咪大部分是撿拾人類剩飯而生存的,于是開始調查食物。
可就在這時,怪病防治委員會突然出面,讓熊本大學的研究人員停止對海鮮的調查,說他們不需要研究組的幫助。偷偷調查的研究人員最終發現是海鮮中含有的過量甲基汞,也就是水銀的成分,導緻了大腦中神經系統的損壞。而罪魁禍首則是水俣市的政府重要稅收的來源——窒素工廠,也就是說過量排放到海中的化學物質是導緻這一切的原因,而政府發現真相後便試圖掩蓋這一結果。
其實早在20年前,當地漁民就向政府抗議過工廠的排放導緻的漁業、和水資源的污染,但由于窒素工廠給政府帶來了巨大的收益,所以在表面上粉飾太平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雖然最終揭露了真相,但這個病是無法治愈的,包括很多的孕婦後來産下的嬰兒也深受折磨。最終有近一萬三千人患病,一千二百多人死亡。”
岸邊露伴又看了眼那副插畫。
“這的确是真實的案例沒錯,但是倒也稱不上是更奇特的、更詭異的事件,因為這實際上是人為造成的結果。”
“嗯,所以我要說的是這之後的故事。”
東方仗助将書頁翻到最後,那裡是一張全家福。最小的兩個女孩站在最前面,一人抱着一隻小熊,而身後是五個成年人,似乎是小女孩的父母和表親。這并不是一張手繪的插畫,而是一張真實的照片。但從這張照片裡并不能感受到全家福應有的那種溫暖的氣氛,反而倒是一種讓人雞皮疙瘩都要立起的冰冷的感覺。
照片中的每個人都是笑着的,嘴角上揚着。但他們不像是在看着鏡頭,反倒像是在盯着畫面外的存在,每個人視線的方向都不相同。他們的身形被寬大的白色長袍掩蓋住,看不清動作。而大一點的那個小女孩懷中正抱着一隻黑貓,貓咪的尾巴很長,從她的胳膊上垂下去,又在尾端往回彎折,形成了一個圈,看久了,竟讓人聯想到第一張圖中從畫面外垂下來的繩子。
岸邊露伴盯着這張照片,有一種涼意從脊背處滲上來,讓他覺得頸後的寒毛都豎起來了。白熾燈灰冷的燈光照在書上,更泛着白,讓岸邊露伴突然覺得昨天暖黃的蠟燭更适合這間屋子。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蓋在了照片上。
“你很冷嗎?”
“什麼?”
岸邊露伴順着東方仗助蓋在照片上的手向上看去,隻見後者微皺着眉,一副關切的表情。東方仗助一隻手放在書上,另一隻手則探過來,摸向岸邊露伴發帶下方的額頭。他幹燥的、帶着暖意的手擦掉了岸邊露伴額上的冷汗,岸邊露伴繃緊的心在隐秘的部分偷偷放松下來。
東方仗助收回手,又盯着岸邊露伴看了幾秒,像在确定他的神情。之後,他才挪開放在書上的手,繼續說了起來,
“我想你也猜到了,這張照片拍攝的是田中靜子的一家。這張照片的來源已經無法考證了,這本書也隻有這一冊,作者不明。但可以知道的是,這張照片是拍攝于1980年之後的,也就是說,這張照片拍攝的,并不是活人。
1950年的那次事件并不是止步于那裡,感染上那個病症的人,除了最開始那批症狀嚴重的,之後随着污染的防治,新感染上的人逐漸減少,也不再有死亡案例了。按理說這是一個地域性的、在那個工廠建立的時間段裡發生的疾病。可是從那之後,在日本各地、甚至是全球各地,都出現了類似症狀的人。
或許可以用他們通過某種途徑接觸到了甲基汞來解釋,但事實上他們的症狀不完全符合這個病導緻的物理症狀。根據網絡上和很多人的筆記上的情報來看,感染這種怪病的人,會突然癡迷上跳舞。起初隻是在日常生活中對舞蹈感興趣,之後就會逐漸控制不住自己,到空閑時就會獨自一人跳起舞來。到了最後,他們會以各種方式,跳着舞,最後自殺。
有的人是跳樓,有的人是上吊,有的人是投海,有的人是割腕,也有人旋開了煤氣開關,在密閉的房間中跳舞直到死亡。”
說到這裡,東方仗助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岸邊露伴。而可能是在認真聽着的原因,岸邊露伴也不盯着照片了,反而直勾勾看着東方仗助。東方仗助舔了下嘴唇,又繼續講述。
“根據記載來看,這些人聲稱在一切發生之前,都見過一隻黑色的貓咪。接着在症狀不斷發展的過程中,他們總會在生活的各個角落裡,在餘光中看到穿着白色袍子的人。他們的身形并不一緻,有的像是小孩子,有的像是男人,有的又像是女人。”
“你是說他們遇見了田中一家人。”
“是的,并且這樣的事件從1960年直到最近幾年,都時常有發生。”東方仗助合上手中的書,将其放在桌角那堆書的最上方。“那麼,這個故事滿足你的要求了嗎?”
“嗯——确實是個很不錯的素材,可以畫成一個好故事。”岸邊露伴拿起空了的帆布包,從座椅上站起來。“今天你再幫我挑幾本書吧,我想這個故事還可以再填充一些細節。”
“...好。”
東方仗助停住從抽屜裡拿出發帶的動作,又合上抽屜,轉而到一旁的書架上抽出幾本書來,放入岸邊露伴的包中。
岸邊露伴最後确認了一下包裡的内容,便向門口走去。而東方仗助也一副要送他的樣子走到了門口,甚至在岸邊露伴拉開門的空隙中,換上了一雙運動鞋,這讓岸邊露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啊,”注意到岸邊露伴的視線,東方仗助舉起手,解釋起來。“我正好一會要出去,去便利店一趟,先換下鞋。反正一樓我是拖鞋和外出用鞋都穿的。”
這麼說着,他又退回到屋裡,重又坐回剛剛的位置去了。岸邊露伴看了他一眼,關上了門。
5.
“喵~”
貓叫的聲音。
岸邊露伴剛剛關上拉門,便在耳邊聽到一聲黏膩的貓叫聲。聲音是從書店的對面傳出的。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到一根黑色的尾巴繞過一個墓碑,不見了。
黑色貓咪。
這讓岸邊露伴想到剛剛的那個故事。
對面的墳地建在一個斜坡上,最底下的那層歪歪斜斜地豎立着十幾個墓碑,往遠處延伸着。一個在中間的台階連接着上面兩層,而最上方則是一大片平整的地面。那隻貓咪就鑽入了最下面那層的一個墓碑後方。
要不要去看看呢?雖然還在這麼思考着,但岸邊露伴的腳步已經朝傳出貓叫的方向走去了。真是有趣啊,如果真的是像故事裡的那樣...那麼,碰到貓咪後,他也會遇到田中一家嗎?
幽藍的月光照着路面,讓岸邊露伴能夠看清腳下的道路。他從平整的水泥地面邁到草地上,接着順着斜坡走到那片墳地前。将帆布包放在将将夠到腰部的圍牆上,岸邊露伴用手支着牆體,翻了進去。
“喵~~”
又是一聲貓叫,這次更近了些。岸邊露伴朝裡走着,繞過兩個墓碑,在第三個歪斜的墓碑邊見到了那隻貓。
這是一隻通體黑色的貓咪,它的尾巴很長,繞過墓碑底部的一角,又蜷曲回去,在尾端形成了一個圈。
這一刻,岸邊露伴覺得一股刺人的寒意從腳底湧現出來。但他仍是上前了兩步,仔細看了看貓咪貼着的墓碑。墓碑上正端端正正刻着——田中靜子。
為什麼田中靜子的墓碑會在這裡?
岸邊露伴後退了一步,一抹白色的衣角從他的餘光中飄過。他猛地轉頭看向左邊,但是什麼也沒有。他又看回來,這下連那隻貓也消失不見了。墓碑上的文字也變了,變成一個平凡無奇的名字。
不對勁。
雖然剛剛發生的一切仿佛像是岸邊露伴的幻覺,但岸邊露伴知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有什麼已經開始發生了。
因為岸邊露伴的腳開始不受他的控制,輕輕踮了起來。他的腳帶着他的身體輕快地朝階梯上走去,越走越快——像是要跳起舞來。
岸邊露伴的心随着他的腳步而重重跳動起來,他的腳步漸漸往上走去,但是他的心卻逐漸沉了下去。不妙啊,這樣下去真的很不妙。剛剛或許應該多問兩句,問問那些中了病症的人的情況。
他的腳已經踏上了最後一個台階,接着他感覺到自己開始旋轉起來。他的腳下按着規律的節奏踩着,身體輕輕晃動着,甚至嘴邊都開始輕快地哼起歌來,像是在享受着這場獨舞。
這是一場一個人的交際舞。岸邊露伴的右手展開,左手則向上搭在半空中,像攬着誰的肩膀。腳下則規律地踩着草地,慢三步,快三步。這是維也納華爾茲的舞步。直步,橫步,切步,扣步——雖然他跳着女方的舞步,但卻是自己主導着這場獨舞。
岸邊露伴覺得自己的意識都要模糊起來了,但他還在努力思考着。他知道自己正在朝某個方向走,踏着優雅的舞步,一步一步地——朝着斷崖的方向走去。這裡離海邊的截斷式懸崖不算太近,但也絕不算遠。如果他阻止不了自己,那麼遲早他會像那些跳舞的貓一樣,投入海中。
可現在不隻是腳步,他甚至控制不了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了。為什麼會這麼快?是因為他直接看到了田中靜子的墓碑嗎?
岸邊露伴在這場并不是自發的一圈一圈的舞步中逐漸頭暈目眩起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他感到自己伸出去的指尖逐漸發冷,因為沒有支撐而打着顫。漸漸地,連腳下的感知都快失去了。岸邊露伴的腦海中逐漸隻剩下這支舞,而他知道自己會跳到生命的盡頭。
6.
指尖上傳來溫暖的觸感。
接着是腰間。
一股外來的力突然支撐住意識模糊起來的岸邊露伴。
岸邊露伴順着這股力道,邁出腳步。
直步,橫步,切步,扣步——這次是在另一人的主導中。
岸邊露伴突然回過神來。他像是剛剛才睜開眼一般,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起來。
是東方仗助。
他仍是穿着那件紅色衛衣,此時正微微笑着,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朝岸邊露伴輕輕張開嘴,像之前在店裡時讓他噤聲時一樣。
“噓——”
他的右手放在岸邊露伴的後腰上,讓後者的左手搭在他的肩頭,而他的左手則輕輕從下方托住岸邊露伴的右手。在他主導的力道中,岸邊露伴在支撐下得以放松自己的身體,隻随着他的腳步輕輕踏着。
他們不再是往海邊的方向跳去,而是像将這片平地當成了圓舞廳一般,繞着這片草地起舞。
他們的身體貼合在一起,東方仗助身上傳來的暖意捂熱了岸邊露伴冰涼的身體。
三拍一組舞步,循環往複着,腿部的力量帶動膝、踝、足底,規律地踏在柔軟的土地上,身體随着舞步而輕輕地擺動。耳邊仿佛能聽到舒緩、優美的樂曲,岸邊露伴風衣上的系帶随着起伏連綿的腳步而飄動着。
本來一個人的獨舞變得完整起來。
岸邊露伴心頭的擔憂散去,他的心跳變得平和起來。此時他隻是享受着這場獨特的,月光下的維也納華爾茲。
7.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岸邊露伴輕輕喘着氣,手還搭在東方仗助的肩頭。此時他們剛剛跳完一曲華爾茲,正站在草地上,從這能看到東方仗助的家。
“嗯~可以這麼說。”
東方仗助笑着,手搭在岸邊露伴的腰上給他借力。
“你在我出門時換了運動鞋。那時候你就知道了。或者更早。從你把那本書拿出來放到桌上時,你就知道了。”
“嗯哼。”東方仗助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他默默等着岸邊露伴平複呼吸,恢複了力氣,這才放開支撐着他的手,後退了一步。“畢竟露伴你啊——就算放着不管,也會因為好奇心而踏入危險吧。”
“你是說你帶來的危險就不是危險咯?”
“這個怪病的解決方法是有另一個人加入舞蹈。可能是在說如果當時有人拉他們一把就好了吧。”東方仗助說道,“而且,露伴你現在有得到想要的體驗吧?”
“嘛,這點我不否認。”
岸邊露伴将自己有些汗濕的頭發撥上去,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腳關節,深呼吸了兩下。接着他朝東方仗助招招手,就自顧自地往道路那邊走去。
“我要回家洗澡,一身都是汗。”
“你明天還會來嗎?”
“會來——那袋子書在你屋子正對的那個墳場邊的圍牆上,你記得帶回去。我明天再來拿。”
“...嗯,好。”
東方仗助站在原地目送着岸邊露伴走到水泥道路上,途徑他的家,餐廳,接着往遠去了。直到岸邊露伴的身影縮成一個小點,接着看不到了,他才收回視線,往下走到圍牆邊。
他翻過圍牆,提起那隻屬于岸邊露伴的帆布袋。
東方仗助低下頭看着,陰影打在他的臉上。
“不。”
“你明天不會再來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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