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岸邊露伴坐在椅子上,把筆放下,伸了個懶腰。他把自己關在家三天,這才畫完了以怪異疾病為題材的短篇。
三天前他回家得很晚,沖了個澡就早早上床睡覺了,第二天不斷有靈感湧出,便提起筆不斷畫了起來。由于一直沉浸于創作中,食物都是在空閑時随便應付的,此時歇下來,倒覺得肚子餓了起來。
他走到門前,想要找個餐廳吃點東西。正要從鞋櫃裡拿外出的鞋子,彎腰時餘光卻瞥見了櫃頂放着的小盒子。岸邊露伴直起身來。
這是個正方形的小盒子,大約有十五厘米寬,不算很深。盒子裡堆着雜七雜八的小物品,就快要裝滿了。盒子的一角放着一個黑色的鏡頭蓋,而鏡頭蓋的上方,是一張折疊起來的便簽紙。
岸邊露伴把便簽紙拿出,湊到眼前。
“這是什麼...?”
9.
岸邊露伴正坐在公園裡的長凳上,給地面上成群漫步着的鴿子畫着速寫。他畫起來的動作很快,在這一把灑在地面上的面包屑被吃完一半時,他就已經畫好了三分之二的畫面,可以預想到完美完成的圖畫。
“咔嚓咔嚓咔嚓。”
一連串的快門聲突然響起,驚得地上的鴿子顧不得剩餘的食物,紛紛撲騰着飛了起來,四散到周圍的樹林中。岸邊露伴的炭筆重重劃在紙上,給他最後畫的那隻低頭啄食的鴿子添了個滑稽的胡子。他擡頭看過去,隻見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剛剛鴿子群在的地方低頭擺弄着相機。
“喂。”
岸邊露伴的怒火聚集在這句低沉的喊話中,讓離他不遠的年輕人瑟縮了一下。年輕人這才擡起頭來,注意到坐在長椅上的岸邊露伴。他看了眼岸邊露伴手中緊握着的畫闆,又定睛看了看漫畫家此時的表情,這才露出了抱歉的神情。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你。是不是打擾到你畫畫了?”
“你有長眼睛的話就可以看出來吧。”
“抱歉。”年輕人有點尴尬地撓撓頭,想要對這個狀況補救一番。“要不我給你看剛剛拍的照片吧,我拍了好幾張。”
“你是說...”岸邊露伴将畫闆放到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年輕人的面前,朝他伸出手,“用你這個鏡頭蓋都沒打開的相機嗎?”
年輕人愣愣地看着岸邊露伴充滿怒氣的臉,又低頭去看他指間捏着的、剛剛從自己的相機上取下來的鏡頭蓋。他的身體僵硬起來,在岸邊露伴朝他怼過來的鏡頭蓋的壓迫下,緩緩後退了一步。
“哈哈...”年輕人幹笑了兩聲,似乎有點尴尬,又像是想逃離一場即将到來的腥風血雨。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岸邊露伴露出危險的笑容,将鏡頭蓋在年輕人的面前左右晃着。
“我...我可以補救的。”年輕人的視線四處瞟着,落到了放在長椅的畫闆上,他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又看向岸邊露伴。“你是畫畫的嗎?”
“你再多說一句顯而易見的事實,你的臉上就會多出一個圓形印子。”岸邊露伴的手舉着,似乎要像蓋章一樣把鏡頭蓋怼到另一個人的臉上,這讓後者在想象中的痛感裡咧了咧嘴。
“我...我拍了很多照片。”年輕人将相機拿到胸前,像舉着一個盾牌,“我是說,我叫東方仗助,是一個攝影師...我有拍過很多照片。”
“嗯?”
見岸邊露伴微微放下手,有點感興趣似的,東方仗助松了口氣。他上前一步靠近岸邊露伴。
“要不,我們去長椅那坐吧?有很多有趣的照片,你一定會喜歡的。”
10.
岸邊露伴沉默地看着手中捏着的便簽紙,接着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他輕輕歎了口氣,把便簽紙放到櫃子上,伸手在小盒子裡撥弄了兩下。裡面裝的東西五花八門,并沒有統一的規律。如果要說有關聯性的話,那就是都是一些會随手扔着的,不會注意到的小東西。
硬币、贈品紙巾、用了幾張的貼紙、超市小票、疊成小青蛙的糖紙...岸邊露伴甚至能想象到自己進門後随手往盒子裡丢的場景。說是想象,是因為岸邊露伴對這件事毫無印象。包括這個盒子、盒子裡的東西、或者是放進來的時機。
不過有一件事是他記得的。他記得自己總會在出門前發現這個盒子,他記得每一次自己疑惑看着多出來的東西的時候。
岸邊露伴從中拿出那隻疊好的小青蛙,放在櫃子的台面上,按住它的屁股,接着松手,小青蛙向前輕快地跳了一步。
11.
岸邊露伴從洗手間回來,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外套,坐在了座椅上。窗外的風景正極速後退着,微風從半開的窗戶外吹進來,帶來一股涼爽的感覺。
這是一列從北海道開往東京的火車,岸邊露伴将會從東京換巴士坐到杜王町。他這次乘飛機去北海道取材,回程時突然想到可以記錄下一路的風景和坐長途火車的感受,于是選擇了這條路線。這列火車将會行駛七個小時,直到到達目的地。
行程很長,但這一路并不算是很無聊。岸邊露伴的視線從窗外移回來,越過中間的桌子,看向對面坐着的人。注意到他的視線,對面的年輕人朝他笑了一下。
“露伴。”
對面這個人叫東方仗助,是一名旅行小說家,同樣住在杜王町,這次是在回程的路上。東方仗助的面前擺着一個記事本,正在上面認真寫着什麼。據他所說,他是去北海道找一些奇怪傳聞的情報,以用在下一本小說裡。由于是半個同行,岸邊露伴倒也能跟他聊上幾句。
不過說起他們的相遇,那絕不是個能稱得上愉快的場面。岸邊露伴的行李并不多,隻有一個随身背着的雙肩包和一個小的拉杆箱,上車時他閑着的手上便拿着一杯熱咖啡。他走到自己座椅前,見到一個年輕人正往行李架上舉自己的行李,便停在一步遠的地方等待。
年輕人的行李箱很大,甚至讓人疑惑到底裝了什麼。看他健壯的體格和那副吃力舉上去的表情,行李箱也絕不算輕。在年輕人将行李箱費勁地往裡推進去時,一股不妙的感覺讓岸邊露伴後退了一步。
隻見行李箱似乎被架子卡了一下,年輕人便使勁兒推了一把,這讓他自己反而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撞到了岸邊露伴的手上。咖啡撒了一些出來,但好在岸邊露伴正警惕着這邊,咖啡隻是灑在了地面上。
“啊對不起!”年輕人忙回頭道歉,當他看到岸邊露伴的臉時卻突然愣了神似的,呆呆地半張着嘴,沒有下文了。
不知為何,看到那張蠢蠢的臉,岸邊露伴的火氣消下去了一些。他哼了一聲,無視年輕人,跨過地上的咖啡漬,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一旁站着的年輕人這才回過神來,他先拿出紙巾把地上的咖啡擦掉,接着把露伴放在那的小行李箱放到了行李架上,這才坐到岸邊露伴的對面。
“剛剛真的對不起。”年輕人抱歉地說着,他把自己的雙肩包抱在胸前,縮在座位上,看上去有點局促不安。他的眼睛時不時瞥一眼對面的岸邊露伴,但視線更多是盯着兩人中間的桌子。
“你不用這麼怕我吧?”看着年輕人如此緊張的模樣,岸邊露伴覺得有些好笑起來,他雙臂交叉抱着,放松地靠在座位上。
“我不是怕你!...就是,露...”對面的年輕人張了張嘴,又慌亂地吞了幾口空氣。
“露?你是認識我嗎?”
岸邊露伴習以為常地問道,因為他自己姑且算是個暢銷漫畫家,不隻是在日本,在世界各地旅遊時都有被認出來的情況。
“啊——嗯。”年輕人深吸了口氣,看起來放松了一點。“露伴老師是畫漫畫的對吧?我有個朋友是你...是您的粉絲。”
“你可以不用說敬語的。既然你知道我,那麼報上自己的名字才公平吧。”
“哦,對。我應該做下自我介紹,露伴老師不認識我吧。”年輕人說着,視線又四處亂轉了幾下,最後落到自己抱着的包上。“我叫東方仗助,是寫小說的。之前一年是在各處收集些奇怪的傳聞,現在回杜王町——啊,我住在杜王町——現在回去準備寫書。”
“哦?都是些什麼傳聞呢?”岸邊露伴微微向前傾身,臉上帶出些興味來。
“嗯——有關于各種疾病的傳說吧。”東方仗助想了想,從包裡拿出一個本子,從中間翻開,裡面夾着一張充當書簽的糖紙。他随手将糖紙拿出來放到桌上,接着将筆記遞給岸邊露伴。
岸邊露伴翻看着,記事本寫滿了三分之二,密密麻麻地記載着不同的情報。有的是天方夜譚的神話故事,有的是網絡上的都市傳說,有的是流傳下來的古怪童謠,每一條都寫着發現的地方和日期,以及詳細的記載和東方仗助思考下的猜想和補充。
岸邊露伴看得很認真,他能看出這些情報都确有其根源,而這個叫東方仗助的年輕人,的确是很認真地去搜集了這些傳聞,甚至費了很長時間,為了——啊,對,為了寫小說。岸邊露伴自己就是個為了真實感而不斷去調查取材的漫畫家,此時也從心裡生出些同類的敬佩感。
等他看完最後一頁,合上筆記本時,東方仗助正趴在對面,擡眼偷偷看着他。見他的視線看過去,東方仗助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向桌面上的小青蛙。這是一隻糖紙疊成的青蛙,此時被東方仗助在尾部一按,綠色的小青蛙朝岸邊露伴的方向跳了一下。
12.
岸邊露伴将糖紙做的青蛙放進盒中,鏡頭蓋搭在一旁,将便簽紙放在最上面,出門了。
13.
“喂。”
“嗯?”
“我說,你要不要來我家?”
岸邊露伴正在一家酒吧裡,對着一個站在角落裡的年輕人搭話。根據對話内容,也可以稱之為——搭讪。
被搭話的年輕人有些怔愣,他先是朝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圍隻有自己一個人,接着看向對面盯着他的岸邊露伴。
“不好意思,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你沒有聽錯,我在邀請你去我家。”
年輕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表,正指向晚上九點半。在這個點邀請人回家?年輕人有些不确定地歪頭。
“嗯...請問你認識我嗎?”
岸邊露伴眨了眨眼,揚起一個微笑。
“不認識。”
14.
客廳牆上的時鐘指向十點。被岸邊露伴邀請到家中的年輕人正坐在沙發上,他緊緊抿着唇,神情間有些緊張,但身體卻很放松地陷在沙發裡。
“請問...”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邀請你來我家嗎?”
岸邊露伴将泡好的茶水放到茶幾上。
“你覺得,我從一個酒吧裡,在晚上九點半,邀請一個陌生人來家裡,是為什麼呢?”
年輕人往沙發靠背裡縮了縮,臉上泛起了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