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搓到發尾不再滴水的程度,岸邊露伴便打了個響指,讓水分從毛巾上蒸發了,接着讓毛巾飛回去。曾經他試圖直接在東方仗助的頭發上用這個法術,結果是讓東方仗助的頭發靜電得厲害,兩人面面相觑地看着他嘭得炸成球的頭發,最後岸邊露伴不得不拿着梳子在噼裡啪啦的靜電聲裡給他梳順溜了。
岸邊露伴捏住東方仗助的指尖,用指甲剪将前端修剪出弧度,又用指甲锉磨得圓滑。他擰開透明的底油,一下一下給東方仗助塗着,塗好後他就仗着指甲油不會沾到他的手上,直接調高了體溫去捏東方仗助的指甲,捂着讓指甲油幹得更快些。
“哇有點燙...露伴你平時不調體溫的時候,感覺隻有二十度,特别涼。”
“沒那麼誇張,有三十幾度,隻是沒人類那麼高而已。”
岸邊露伴如法炮制地給東方仗助上了層黑色的指甲油,然後變出自己的翅膀,像東方仗助小時候與他簽合同時一樣,拔了根自己的羽毛下來,接着用羽管的部分去沾白色的指甲油,直接當成勾線筆在指甲上塗畫。他的一隻手墊在東方仗助的手下,另一隻手捏着自己的羽毛,眼睛湊得很近。從東方仗助這邊看,隻能看到天使彎下的脖頸,鏟青部分的發絲短短的,毛絨絨的,看得東方仗助心癢癢起來。
天使的翅膀沒有收回去,懶洋洋地搭在床上。他一邊在東方仗助指尖上繪出好看的弧度,一邊好心情地哼着歌,東方仗助注意到那是龜友百貨時常會播放的一首情歌,在天使低低的哼唱聲中顯出一番别樣的韻味。東方仗助悄悄拿手去勾天使搭在自己腿上的翅膀尖兒,讓那一片的羽毛窸窸窣窣地顫了兩下,但天使此時的注意力正集中在他正塗着的那隻手上,像是沒注意這裡的動靜。
東方仗助便将整隻手貼到他的翅膀上,慢慢去撫摸手下微涼的觸感,一下一下的。等到岸邊露伴塗完他那一隻手讓他換手時,這一小片被他照料得當的羽毛已經軟塌塌地癱開在被面上了。在東方仗助換手的空隙裡,尾端的羽毛抖了抖,像打了個噴嚏似的,又在他放上去時小小地蹭了蹭他的指腹。
“嗚...”東方仗助的心都要碎成幾瓣化開了,像泡在滾燙的糖水裡,明明知道自己在融化,卻又忍不住沉浸到這股甜味裡,欣喜地沉浸在每一次攪拌中帶來的漣漪裡。
“露伴...你知道的吧?”
“嗯?”
天使像是沒在聽似的,埋着頭用一個上翹的尾音回應着他,同時将羽毛用小指勾住,食指将自己滑下去的碎發繞到耳後。
“嗚!我說,你是故意的吧?”
東方仗助的臉微微有點紅。畢竟不是每一個正值青春期的人的性幻想對象都是一年隻能見一次的天使,更何況現在這位天使正光着腳跪坐在他的床上親密地捏着他的手,翅膀還信任地搭在自己身上,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岸邊露伴擡起頭看他,要不是他眼裡狡黠的笑意根本沒有掩飾,東方仗助就當被他無辜的語氣迷昏頭腦相信了。
“你...你啊。”東方仗助捏着顫抖的拳頭,臉紅撲撲的,羞憤地閉上眼,試圖讓自己熱度上升的頭腦冷靜下來。但是隻能聞着香從來嘗不到味兒的大學生的腦袋又哪裡是他自己能夠控制的呢。閉上眼隻讓他的思維發散得更快了些,在腦内一筆筆勾勒出天使坐在他身上的模樣來。翅膀軟軟地搭在床單上,發絲因為沾着汗水而一縷一縷貼在臉上,他的嘴唇又紅又腫,一隻手按在東方仗助的腹部,另一隻手卻伸過來摸他的嘴,像是又要吻下來。
東方仗助猛地睜開眼。天使正兩手捧住東方仗助的臉,跪坐起來,湊得很近地看他,近得呼吸都打在了東方仗助的眼睛上。他的翅膀伸展開來,繞過東方仗助圈住了他。接着他摩挲了一下東方仗助的臉,用食指從他的臉頰上接住一滴汗水,在從指尖滑落下去前急忙用嘴唇接住了。他的舌尖在嘴唇上滾過,把那一滴汗水卷入了口腔裡。天使就那樣一邊盯着東方仗助的眼睛,一邊将舌頭在嘴裡攪動,最後砸砸嘴,還要發表一句評論。
“鹹的。”
東方仗助覺得自己頭皮都要炸了。或者說,他全身都要爆炸了。他往後匆忙一縮,從天使松松地圍着他的翅膀裡逃離開,靠到床頭,嘴裡發出一聲獵物被逼到角落裡的嗚咽聲。但他的眼睛又無法從天使的身上挪開來,隻能看着天使伸出舌尖舔舔自己早就幹淨的指尖,接着擡眼沖他微笑。
“剛塗完速幹指甲油,兩個小時不能洗澡哦。哦,也不能沾水。”
天使意有所指的視線讓東方仗助無處遁形,而天使則一副滿足了的樣子趴到床上去了。他召來書桌上的那盆含羞草,摸摸上面用自己的法術開出來的小花,有一搭沒一搭地去戳它的葉片,葉子在他的手下羞答答地合上了。
東方仗助瞪着天使的背影,像要在他身上灼燒出一個洞。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天使手下的那片葉子,天使随意一個觸碰就能引出他根本掩藏不住的内心。他轉而去看自己的手指甲,天使微涼的溫度還殘留在上面,讓他感覺兩人的距離近了一些。天使在他的大拇指上畫了些亮閃閃的星,接着的幾根手指就像把他的指甲當作畫闆似的,想到什麼就畫上什麼。他的右手食指上是一根雞腿,中指上随意塗着些雲朵,無名指上是含羞草的葉片,小指上畫着笑臉。他又去看左手,食指是晃悠的花蕊,中指上的蝴蝶朝着花蕊的方向飛,小指上畫着一個朝右的箭頭。
東方仗助盯着自己的左手無名指。黑色的底色上,是天使拿着自己的羽毛,一筆一筆勾勒出來的。
一片潔白的羽毛柔軟地包裹着一顆小小的鑽石。
東方仗助的呼吸都停住了。他把手指湊到眼前看,小拇指的箭頭下面,用英文寫着一圈字母,他費勁去讀,I、D、I、O、T——白癡。
4.
東方仗助總覺得天使是難以接近、難以觸碰的。
這并不是說岸邊露伴拒絕他人的靠近,隻是他周身圍繞的冰冷氣質,總讓東方仗助覺得去靠近他、進入他的那片領域裡是件難以跨越的困難事。東方仗助很小就認識岸邊露伴了。對小小的東方仗助來說,天使是他的恩人。但同時,天使又是來收取他壽命的人。起初,他每次見到天使時總會問,這次見過你以後,我會死嗎?天使盯着他看一會兒,說,不會。每一年他都要問,每一年天使都會回答他。
東方仗助并不是害怕死亡,但他怕自己母親的淚水。他并不後悔與天使的交易,但是他又太小,難以去控制離開親人的恐懼。有那麼一兩年,他是害怕見到天使的。等他又大了點,他對天使生出了好奇心。可能說好奇是愛情的開始是真的吧,但不是誰都能有一個隻有自己看得見的天使的。
後來他發現其實天使想的時候,别人也可以看見他,這讓東方仗助生起了悶氣。可是一邊生氣,他還要一邊拽着天使去公園玩,畢竟他們一年隻能見面這一天。
再大了些,天使開始頻繁地出現在自己的夢裡,伴随着那盆在他手指下蜷縮起來的含羞草。他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天使。但是最初的欣喜過後,在大片大片見不到天使的時間裡,在學會愛情之前,他先學會了思念。思念是帶着痛的甜,時常折磨得他想就這樣掐死自己将将發芽的感情,但又在一點一點滴落下的花蜜裡,在土裡生了濃密的根,再也拔不掉了。
接着,見到天使的每一分每一秒,見不到天使的每一天每一夜,他的感情都在蓬勃地生長着,直到遮蓋住自己的心,讓他可以在天使面前、在那一天裡,笑得像是從來沒有痛過。天使總盯着他看,看了一會又嫌棄似地撇撇嘴,便順着他的意思在東方仗助排得密密麻麻的打工日程裡擠出一天的時間出去玩。
東方仗助覺得自己是留不住天使的。沒有東西能留住自由的天使。就像陽光不曾停在他的眼裡、灰塵不曾降到他的指尖、雨水無法浸濕他的發絲,東方仗助也無法留下岸邊露伴。既然拽不住天使,他甯願自己不去做束縛天使的那一道絲。将自己用愛意澆灌的花朵,在有着花粉症的天使面前,藏到一層又一層長出來的厚厚葉片下面。
可是天使走到他面前,戳着逗弄起葉片,在害羞地蜷縮起的葉片下蹲下看他的花朵。他沒有說花開得很美,隻是捧起那朵在他手下絢爛地綻放着的花,打個小小的噴嚏,說,你的葉片長得可真厚實。
于是東方仗助就在他的手下敗下陣來。
東方仗助不再問天使這次過去後自己還剩下多少壽命。他們仍然一年見一次面,見面時東方仗助便拉起天使的手,去親親他,哪怕隻是讓自己的溫度多停留在天使的指尖一會,哪怕隻是讓天使紅腫的嘴唇變得滾燙一點。這時,東方仗助便能欺騙自己是能夠留住天使的。
5.
他們的交易停留在了東方仗助27歲的這一年。
7歲時,東方仗助用蠟筆畫的惡魔召喚陣召出了一隻好奇地從召喚陣的門裡探出頭的天使。接着每一年天使都會來收走他一年的壽命。27歲時,天使就能收走東方仗助二十年的壽命。
理應如此。
可東方仗助隻是在模糊不清的視線裡努力去看站在身側的天使。他朝着天使竭力伸出手,但失血過多導緻的虛弱讓他隻是動了動指尖。
今天是他的二十七歲生日,天使在這一天從天堂上請假來到了人間。東方仗助提着自己做的蛋糕,說要請天使去吃大餐。他想要在今天跟天使表白,并簽一個新的合同,擡頭是戀愛條約的那種。
蛋糕被搶劫犯踩碎了,就在東方仗助兩步遠的地方,就落在天使的腳尖處。而東方仗助的喉嚨被搶劫犯的刀劃破了,他也問不出話了。這可真是個糟糕的生日。
東方仗助的血噴濺出去很遠,血珠蹭過天使的皮膚,像蹭過一層玻璃,滑過了,卻沒有留下痕迹。啊,是不是他的壽命本來就到此為止了呢?那天使就虧了一年呢,早知道二十六歲的那年,就讓天使一道收走算了。
東方仗助眨了眨眼,血流進他的眼睛裡,黏黏糊糊的,讓他看不清楚。可惜沒能讓天使吃到那塊蛋糕,裡面還藏着他攢錢買的戒指呢,雖然上面沒有鑽石,也沒有金子,但他覺得天使會喜歡的,因為他在上面刻了天使的名字、畫筆、雞腿,他刻了天使喜愛的東西,雖然瞪得他眼睛都要瞎了。
天使隻是站在兩步遠的地方,沒有靠近。東方仗助想讓天使過來一點,問他是不是可以直接收割自己的靈魂,如果是那樣倒也挺浪漫的。可是他又想到這可能是死神的活兒,便又不想加重他的工作了。直到東方仗助再也維持不住自己的意識,他都沒能再清楚地看到天使一眼。他想,他還是有一點難過的,隻是有一點點。但是到了後來,他又忍不住開始為天使難過起來了。因為直到最後,都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沾染上天使。灰塵不能,雨水不能,蛋糕不能,他的血也不能。
6.
東方仗助再次睜開眼,在醫院裡醒來時,看到的是東方朋子充滿血絲的眼睛。他抱住自己的母親安慰她,接着去看床頭的日曆,離自己生日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天使已經走了,他們的交易也結束了。
東方仗助在醫院裡又待了幾個月,養傷、做複健。他時常想到天使,但又不想再想到了。
他回到家裡,半年多沒有人照料的含羞草依舊健康地成長着。他的心裡最隐秘的部分小小地雀躍起來,他拉開衣櫃的門,在毛絨絨的毯子上,有一根羽毛正躺在上面。是一根浸滿了血的羽毛。它的羽管裡飽飽地吸着東方仗助的血,絨毛上充斥着鮮豔的紅。
羽毛從天使的翅膀上拔下來後,便進入了人間。
東方仗助拿起那根羽毛,在日曆上自己二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畫了個紅色的圈。
二十八歲生日時,含羞草沒有開花,天使沒有出現。
二十九歲生日時,含羞草沒有開花,天使沒有出現。
三十歲生日時,含羞草沒有開花,天使沒有出現。
三十一歲生日時,含羞草開花了,但天使沒有出現。
三十二歲生日時,含羞草開花了,天使出現在了衣櫃裡。
他又是那副疲憊得睡不飽的樣子,蜷縮在自己的翅膀裡睡着,他的無名指上戴着東方仗助那隻刻滿了雞腿的銀色戒指。東方仗助笑了,對上天使睜開的眼,說,我當年手藝真爛啊。天使便回答他,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戒指上刻滿了花苞。
接着又恢複了他們的常态。東方仗助總去看台面上的含羞草,這是一株一年隻會開一次花的含羞草,而花開後,衣櫃裡的毯子上便會長出一個天使,這是他的戀人。
一年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
岸邊露伴問東方仗助,會不會希望自己是人類。東方仗助回答,露伴是露伴就可以了。
岸邊露伴說,我既沒有辦法陪伴在你身邊,也無法随着你一起變老。東方仗助說,那就是我賺到啦。
到了後來,岸邊露伴坐在飄窗上,看着外面嘩啦下着的雨,說,就算你死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活下去的。東方仗助說,嗯。岸邊露伴便接着說,我還是會畫很多的畫,每一年都到人間玩一天,更多的時間就在天界到處遊覽,我不會思念你的。東方仗助便說,我知道。
于是岸邊露伴就從飄窗上走下來,去吻躺在床上的東方仗助的眼睛。他已經衰老了,銀色的發絲貼在他的臉側。東方仗助咳了兩聲,問,一會是你來收走我的靈魂嗎?
岸邊露伴看了看他,說,不是。
東方仗助便笑了,說,那也挺好的。
岸邊露伴說,嗯。
又過了會,東方仗助捏了捏天使微涼的指尖,像是想給他一點溫度,天使便提高了點體溫,去聽東方仗助想說什麼。
希望你以後來人間時能玩到進行呀。
他這麼說道,接着便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人間好玩的地方、好吃的東西,他就那樣慢慢地,說着他計劃裡要與天使一起去的地方。天使說,按你的計劃,還有個兩百年才能走完。東方仗助說,可是還有更多的想讓你見的東西,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找。
他們慢慢聊着天,然後房間裡安靜下來。
天使看了會東方仗助閉上的眼睛,松開了他的手。
7.
“麻煩你填一下表。”
“......”
“先生,麻煩你填一下表。”
“......”
“東方仗助,你裝聾是不是?給我把這張表填了!!”
東方仗助看着面前的天使,場景像是回到了他的童年時。他盯着那張紙最上方的字。
——《天使推薦制下的實習期天使信息表》。
東方仗助一時不知道該先問為什麼天使是推薦制的,還是該問他怎麼就成實習天使了。
“...你是不是,當初根本沒跟我簽什麼合同?”
“你現在才發現嗎?難道你以為你本來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岸邊露伴嘩啦嘩啦甩着那張表,翻了個白眼。
“...你給我的錢拿來的啊?”
“我在人間連載的漫畫賺的錢啊。”
“???”
“我每次帶一年的稿下去給編輯部,他們愛發不發咯。反正發了就把錢打我卡上。”
“你還有卡呢?”
“要不我怎麼給你媽賺錢?啊,你不會以為我在龜友百貨是在偷東西吧?”
“...行吧。那為什麼我就成實習天使了?”
“你當初不是咔吧一下被捅了嗎,其實當時你就該死了。你的壽命沒盡,但是替當場的另一個人擋了災。我回天堂幫你翻文件了,啊~可真的很累,翻你前面好幾輩子的文檔,整理你的功德,最後證明能夠到推薦制的門檻。花了我好幾個月,而且當時堆攢下來的工作,讓我不得不花幾倍的時間去處理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天堂的程序真的很難走?明白了就趕緊把這張表填了。”
“...好吧。”
東方仗助填了表,光榮成為了天堂的一份子,作為實習天使。
然後他發現天堂的程序是真的很難走,批個文件就能跑斷腿。然後,天堂真的沒有菜和肉吃。硬吃了幾個月的花蜜的東方仗助嘴裡都要淡出鳥了。他就去跟岸邊露伴一起研究在雲朵上種植物。
結果菜沒種出來,種出來個雞腿。東方仗助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根雞腿,然後岸邊露伴坦然地将雲朵上長的雞腿摘下來吃了。
之後更多的天使聽聞了這件事,一個一個的,都偷偷跑來,也要了點雞腿回去。包括岸邊露伴當初的推薦人,杉本玲美,直接提了個麻袋來裝,她說自己養的狗快要喝花蜜喝吐了。
等東方仗助從實習期轉正以後,每年,兩人就一起去跑很繁複的請假流程。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可以把東方仗助列好的單子上的地方都看完,長到東方仗助又開始列更多更長的旅行清單。
之後的每一年,他們都會一起從天堂裡請假一天去人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