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14k,一發完
*無法界定HE還是BE
1.
“啪!”
幾聲嗡嗡的電流聲後,暖黃的燈光亮起,籠罩在餐桌上,照亮這一小片屋子。桌上擺着一個陶瓷的盤子,金黃的咖喱和白花花的米飯盛于其上,盤子下壓着一個小紙條。
東方仗助拖着腳步從漆黑的走廊靠近,雙手落在椅子上,擡起一些,拉開了。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将手中裝着工作文件的厚實背包放到腳邊,手肘支撐到腿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沒有點亮大燈的東方宅,隻有餐桌的一小片燈光柔和地灑在屋内,客廳的時鐘咔哒咔哒走着,指向晚上十一點的位置。東方仗助坐在餐桌前,眼睛下一片青黑的痕迹,胡渣隐隐約約從下巴冒出,他垂着頭,隻是一動不動地聽着指針在夜晚的空氣裡吵鬧地跑動。
咔哒,咔哒,咔哒。
時間終于跑到了表盤的盡頭,随着一聲稍有不同的咔哒聲,靠近終點的三根指針在這一秒内同時向前邁進一步,秒針、分針、時針重疊在一起——漫長的一天結束了。
僵坐了許久的東方仗助終于回過神來,他擡起頭,暗沉的眸子轉向餐桌,又落在那張紙條上。他盯着看了一會兒,這才舔了下自己幹澀的嘴唇,伸出手去将盤子擡起一些,拿出折疊了一層的紙條。
他沒有立刻去查看内容,而是握住了搭在盤子邊的勺子,将早就涼透的米飯混合着幹巴巴的咖喱塊一勺一勺地,機械性地送入嘴中。土豆和米飯隻讓他本就發幹的口腔更加黏膩,牙齒咀嚼着硬硬的米粒和黏糊的土豆塊,吞咽一口,食物粗糙地蹭着食管滑下去,空了一整天的胃部随着沉進來的物體抽搐一下,這才遲遲地運轉起來,履行它該有的義務。他攪動着舌頭,将上颚粘住的澱粉塊摳下來,随着一點分泌出的唾液,又咽一口。
他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将滿滿的勺子塞進嘴裡,咀嚼,吞咽,接着是下一口。直到他刮着盤子将最後一粒米也吞入腹中,這才将勺子歸位到空空的盤子裡。紙條被他攥在手裡已經發皺,一些浸出的汗水透過紙面暈開了一點墨,東方仗助的視線落在那滴滲過來的墨水,瑟縮一下,這才小心捏着邊緣将其展開了。
——仗助,咖喱飯記得熱一下再吃哦,工作辛苦啦。
——東方朋子
隻是短短的兩行話,熟悉的字迹印在紙上,東方仗助盯着看了許久,左右掃視着,又将它翻過來,在褶皺的縫隙裡找尋着,就這樣翻了幾遍,這才緩緩放了下來,摸出一旁的筆,用工整的字迹在上面寫下回複。
——知道啦,媽。很好吃。
他頓了頓,又接着寫下去。
——謝謝。工作加油。
——東方仗助
可能是夜晚有些涼的原因,即使在暖色的燈光下,東方仗助仍覺得這段話顯得過于冷淡了。他擡起筆,想再添上幾句俏皮話來,但隻是幾團印在話語尾端的墨點顯出他徒勞的努力。他牽起嘴角笑笑,将筆蓋合上,壓在那張紙條上方,将碗筷收拾到洗碗池裡。
沒有費力去洗漱,東方仗助悄悄走到自己的房間合上門,草草地脫掉了外衣,就那樣和着蹭來的灰塵和幹了的汗水在昏暗無光的房間裡閉上眼。
厚重的窗簾外,一輪明月高高懸挂在天空,沒有雲層的遮擋,月光柔和地灑在街道上。
今天一定會是晴朗的一天。
2.
天陰沉沉的,厚重的雲層壓向地面,随着又一道閃電劈下,轟隆的雷聲傳來,豆大的雨點被呼嘯的風裹挾着從窗戶的縫隙擠進來。昏暗的屋内傳出不滿的嘟哝聲,接着一雙白皙的手在又一道閃電的光亮下按住窗戶推上,将插銷合好。哨子般的風被隔絕了,隻剩下雨滴鈍鈍地砸在玻璃上。
房屋的主人回過頭,看向正縮在被窩裡的人。靜下來的屋子讓他的抱怨聲也消融了,隻撅着嘴,抱着胸前團成一團的被子縮了縮,在被暴雨澆涼的空氣裡汲取一些溫暖。
看着他手裡代替自己被蹂躏的被子,岸邊露伴咧了咧嘴,坐到床邊。沒有月光的夜晚,屋内漆黑一片,在又一道閃電劃開夜幕的一瞬,岸邊露伴将手指精準地按在自己年輕的戀人皺起的眉間。東方仗助在他的手下哼唧兩聲,往他的體溫蹭了蹭,緊皺的眉漸漸舒展開來。
岸邊露伴輕哼一聲,拽了拽東方仗助抱成一團的被子,在後者松開的動作裡拉住邊緣抖一下,讓展開的被面蓋住兩人,這才挪着躺下來。剛一閉眼,另一人的胳膊就循着他的溫度攬過來,繞過他的胸口,摟住了他的肩頭。岸邊露伴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量壓住,翻了個白眼,雙手推着那隻胳膊,讓側身湊過來的人離遠點。
還沒等到他第二次閉上眼,那隻胳膊就又湊了過來。這次似乎感受到壓住他的胸口會讓他呼吸不暢似的,轉而往下蓋住他軟軟的腹部,攬在他的腰上。變本加厲地,他的頭也湊過來,靠到岸邊露伴的脖頸邊上,呼吸輕輕地晃動岸邊露伴耳邊的發絲。
岸邊露伴往旁邊挪一下,他又追着湊過來,肉嘟嘟的嘴唇這下直接貼到了岸邊露伴的脖子上,濕熱的氣息讓岸邊露伴縮着脖子抖一下,這才放棄地翻個身,往下蹭蹭,把自己塞到另一個人的懷裡。
窗外轟隆的雷聲悶響着,厚重的雲層間傾倒下的雨幕讓氣溫也随之降下來。雨點拍打到窗戶上,彙聚成水流,緩緩往下流淌。又一陣風刮過來,木質的窗框碰撞着發出令人心煩的聲音,讓岸邊露伴皺着眉從暖呼呼的睡夢中醒來。他在黑暗中睜着眼懵了兩秒,這才意識到叫醒他的并不是喧鬧的雨夜,而是湊在身旁哼哼唧唧地扭動着身體的自家戀人。
岸邊露伴把手從東方仗助緊緊的懷抱和被子的包裹裡抽出來,摸索着打開床頭的燈,暖黃的燈光鋪滿卧室的牆壁。隻是這一點兒的時間,東方仗助痛苦的呻吟聲仿佛又大了些,一下一下地吵得岸邊露伴的心都在雷聲的轟隆聲中顫抖起來。近在咫尺的戀人正皺着眉咬住下唇,他伸手撫摸上去,被汗濕了黏膩的額頭染濕了指尖。
他先是猜測這是東方仗助的又一個噩夢。自從因為在大學中表現優異而提前參與到一些警局的行動中後,他偶爾會因白天的經曆映射進夢裡而在夜裡輾轉反側。岸邊露伴起先沒有意識到這點,直到有一次偶然的起夜才發現東方仗助沉默地側身對着他。對上他的視線,東方仗助茫然地眨了眨眼,這才從缺乏睡眠的腦袋中翻找出理智,趕忙閉上眼裝作熟睡的樣子。
漫畫家沒有拆穿他,讓夜色掩蓋過年輕戀人想要保有的小小防線,順着本來的意思起身去了衛生間。等到回來的時候,他就拉住東方仗助按在枕邊的手,讓手指交織進去,把自己塞到戀人的懷抱裡。他閉上眼,聽着耳邊故作綿長的呼吸聲等待着,直到确認他睡着的東方仗助短促地吸一口氣,手臂收緊着攬住他。
從兩個人睜着眼一同聽到清晨的第一聲鳥鳴的那天起,岸邊露伴就變得對枕邊人細微的聲響敏感起來。在噩夢吵醒東方仗助之前,岸邊露伴便會先醒來,或是摸摸戀人的耳垂,或是一下一下用手指梳過他的頭發,等到觸碰使他的呼吸輕緩了,他才揉揉自己困倦的眼睛,拉起被子陷進柔軟的床墊裡。
他想東方仗助可能偶爾是知道的。在一些夢魇漫過呼吸的夜晚,東方仗助在他打着哈欠的觸碰中顫抖一下,接着安靜下來。岸邊露伴盯着他看一會兒,停下了動作,而那個本應該裝作睡着的人卻輕輕地睜開眼,他們在夜色裡對視幾秒,直到東方仗助握住他懸在空中的手,湊過來親上他的額頭。岸邊露伴開口想要說點什麼,卻又被他貼過來的嘴唇堵住了,便隻好放任他把現在的行為歸進某種不清醒的夢遊症上,沉默地放輕了推拒的動作。
可這次似乎不太一樣。岸邊露伴緩緩挪動着坐起身,這才注意到自己像裹粽子一樣被一圈圈裹進了被子裡,而身上什麼也沒蓋的東方仗助則死死摟着他這個粽子,在冒着寒氣的屋裡打着顫。岸邊露伴上下打量一眼,發現他的一隻手正按在蜷起的腿上,而那裡似乎就是造成他出了一身冷汗的原因。
岸邊露伴想起幾年前還未長成如今高大模樣的少年,撅着嘴坐在咖啡廳裡用他拖着甜膩尾音的獨特語調對着好友們抱怨自己生長痛的事情,當時還未成為現在關系的岸邊露伴坐在隔壁桌放下咖啡杯,翻了個白眼,無非就是青春期小鬼幼稚的炫耀罷了。而如今這份他錯過了的痛楚卻像要報複他當時的嘲笑一般,又降臨到困倦的他身上來。
東方仗助在疼痛的睡夢中又哼哼着湊過來,讓岸邊露伴認命地歎口氣,把被子從自己的身下扒拉出來,展開蓋到東方仗助的身上,又往床尾的方向坐過去,捏住東方仗助正抽筋的小腿。揉捏幾下找到緊繃着的肌肉,就那樣使着巧勁兒按起來。
在戀人嘟囔着小下來的聲音裡,岸邊露伴小小地打個哈欠,維持着手指的動作,在夜裡暖黃的燈光裡看向窗外,霓虹燈在窗戶上彙聚的溪流裡模糊地透過來幾朵花一般綻放開來的光暈。明明是喧鬧的雨夜,此時在兩個人共享的空間裡,卻仿佛連轟隆的雷聲都遠去了。
看了會兒打在窗戶上的雨點,岸邊露伴用手掌貼到那塊已經暖呼着柔軟下來的部分,将視線落到已經微張着嘴露出一副天使模樣睡顔的東方仗助臉上。自己在這任勞任怨地給他因為莫名其妙的睡姿造成着涼抽筋的腿按摩,他卻在那幸福地整夜安眠,因為困意而升起來的火氣讓岸邊露伴捏住他的鼻子,卻又在窒息感讓他皺着眉醒來前松開了,轉而按滅床頭的台燈,安心拽着被子的一角躺下了。
3.
東方仗助是在不适的抽痛感中緩緩醒來的。發懵的腦袋讓他盯着天花闆看了許久,這才在不受控制的抽搐感中坐起身,腳踩在有點冰涼的地面上站起來。他挪着有點别扭的步子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讓皎潔的月光透進來。
腿部的疼痛還在繼續着,沒有費勁去按摩,東方仗助隻是打開窗戶,撐着邊沿踮腳轉着腳腕。他的呼吸在淩晨的空氣裡打出幾團白霧,視線落在風塵仆仆地跑動着經過的路人身上,漫不經心地估計着此時的時間。
“才三點啊......”
幾年的警察經曆讓他對疼痛的敏感性降低了許多,比起鈍鈍地抽着筋的腿,此時更困擾他的是如何度過這難捱的夜晚。他的噩夢愈發頻繁了,與之相對應的是他理所當然減少了的睡眠。東方仗助努力回想醒來前的夢境,最終隻是在抽痛的腦袋中習慣性地放棄了,隻長長地吸着氣,讓早冬淩晨的空氣帶着水霧進入肺部。
在無數個驚醒的晚上,東方仗助急促地呼吸着,嘗試着在冷汗浸濕的衣服裡想起夢境的内容,但腦海裡除了夜幕一般的黑色以外再無其他。并不是閉上眼就襲來的夢境讓他恐懼,隻不過每每在破碎的夜晚裡睜開眼,他都無法坦然地面對腦中一片麻木的空白罷了。
濕乎乎的衣服讓他在吹來的風裡打個寒戰,聞聞自己仍穿着的執勤時的背心,被含着露水的空氣洗刷後的鼻腔促使他在這股混合着汗和灰塵的奇怪味道裡打了個惡心,他揉揉仍混着發膠和髒污的腦袋,終于決定做點事打發掉這段時間。
“要是被他知道了,得嫌棄死我吧。”
東方仗助脫掉衣服,對着鏡子看了會兒,隻覺得慘不忍睹到好笑了起來,他伴着這股滑稽的笑意拉開浴室的門,為了不讓熱水器運作的聲音吵醒還在安眠的東方朋子,隻旋到冷水的邊緣,對着頭發沖刷下來。仔細清洗了幾遍頭發,規律地伸直在冷水下又有了點兒要抽痛起來的腿,想了想,按了按東方朋子的沐浴露,将一股沖鼻的香味揉上自己的身體,讓那些仿佛洗不掉的硝煙味被短暫地掩蓋起來。
他踩着濕答答的步子走到鏡子前,拿出剃須刀,混着泡沫把胡渣刮掉。揉揉眼下散不去的青黑,他對着鏡子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水順着發絲滴下來,讓他的笑容也落下了。就算再怎麼牽起嘴角,缺少了的部分終究是無法填補的。
他又回到開着的窗前,坐到床邊,任由夜風吹起潮濕的頭發。他茫然地盯着窗外,直到黑暗褪去,被刺眼的白晝取代,他才打個噴嚏,捏着已經幹了的頭發,對着床頭的鏡子,用發膠一下一下梳好他的發型。拿出替換的警服穿好,他又從窗戶伸出頭去,直到家裡的響動逐漸安靜下來,然後目送着東方朋子打開門走遠了,這才關上窗戶,走出房間。
洗碗池沾着咖喱的盤子已經被清洗好,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瀝幹,這幾乎讓東方仗助有些愧疚了。他讓難過短暫地占據了上風,像想把那股沉重扔出體外一般長長地歎口氣,抓起一塊面包走出門。
到警局時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同事端着咖啡聚在一起聊天,東方仗助咬着面包加入其中,聽了兩句,似乎是在讨論田中警官家的小女兒。
“我家女兒最近剛學會走路,可愛得不得了啊。”田中警官一臉幸福地說着,他抿一口咖啡,轉而掏出自己的手機,“要不要看看視頻?”
東方仗助在吵鬧聲中也湊過去看兩眼,一歲大的小姑娘紮着沖天辮顫顫巍巍站起來,正沖着鏡頭軟軟地笑。将嘴裡的面包咀嚼咽下,東方仗助随口搭話道,“真可愛啊,你女兒叫什麼?”
“哎?”田中警官将手中的視頻暫停,疑惑地看過來,“叫什麼......?”
“啊——”東方仗助眨眨眼,在田中警官愈發茫然的視線裡舔了下嘴唇,三兩下将剩餘的面包塞入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說起來我要去巡邏了,你們繼續聊。”
真是不走運的一天。剛從警局出來沒兩步,仍在嚼着嘴裡幹巴巴的面包的東方仗助就在一個拐角處遇上了廣濑康一和虹村億泰。
“唔哦,這不是仗助嗎,感覺好久不見了啊。”虹村億泰看着撇過頭想要換條路的東方仗助,大聲搭話起來。
“工作時間要叫東方警官啦。”廣濑康一小聲地說着,又轉過來對着他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
沒有如願躲過這場相遇的東方仗助隻好轉過腳步,往這邊走過來。在東方仗助刻意的回避下,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遇見過兩位學生時代的好友了,他仍感激着兩位對他一如既往的親近和友善,但另一方面還是祈禱能回避掉這樣的場景。
“喲、喲——早上好,億泰,康一。你們怎麼沒去上班?”
“我正要去見客戶呢,億泰君就是普通的睡過頭遲到了。真是的,都說了再這樣下去便利店老闆就要辭退他了。”廣濑康一舉了舉手上的公文包,又用以往那種對着好友抱怨的聲音向東方仗助控訴虹村億泰的行為。他盯着東方仗助看一會兒,有些擔憂地皺起眉,“仗助君,你最近有好好休息嗎?”
“啊,嗯,沒關系的,隻是有點忙。”東方仗助撓撓臉,“這段時間過去就可以好好休息啦,加班總是停不下來呢。”
“倒是沒聽說杜王町近期有什麼大案件......不過畢竟也有保密協議什麼的吧。東方警官為了保護小鎮還真是辛苦了,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地方盡管說哦。”廣濑康一一如既往可靠地說着,“我們也要去工作啦,加油哦。”
東方仗助點點頭,沖他們揮手,看着他們轉過身走遠。虹村億泰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轉回來,從包裡掏出什麼東西扔過來,被東方仗助條件反射地抓住了,是一瓶罐裝可樂。
東方仗助看看手裡還冒着冷氣的可樂,摸了摸自己起了皮的嘴唇,“......扔過來的可樂可沒法喝啊。”
雖然這麼抱怨着,他依然在路邊找了塊地方蹲下來,将可樂放下,拉着拉扣打開。搖晃後的可樂帶着氣争先恐後地從開口處噴湧出來,落到四周的地上。他就那樣将手肘放到膝蓋上,盯着咕嘟冒出的甜膩汽水發起呆來。
如廣濑康一所說,杜王町近期并沒有任何大的案件,東方警官也根本不算忙碌。他隻是攬了許多職責之外的活,危險的、煩悶的、無趣的,隻要是他能夠完成的,他便都會去做。他總是故意忙到很晚,晚到東方朋子已經睡去才回到家中,又在确保她已經離開後才打開房門。巡邏路線同樣避開了所有他的熟人可能經過的地方,友人的上班路線、母親午休時常去的餐館,以及某個漫畫家午後會待着的咖啡館。
東方仗助又想到田中警官茫然的表情。隻是在詢問一個他理所應當知道的問題,一個最不應該缺失的角落,但他那樣疑惑着看過來的視線在東方仗助僞裝得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上敲開一條裂縫。即使他避開了所有熟識的人,假裝着一切都沒有變化,但世界吱吱呀呀運轉着,總會在一些零件的缺失下發出刺耳的聲響,提醒着他——
這個世界是虛假的。
這個世界裡唯一的真實,唯有東方仗助這個人罷了。
“真是有情調啊東方大警官,居然堂堂正正地在工作時間悠閑地看可樂噴泉。還是說裡面藏着什麼危險物品嗎?”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東方仗助顫抖一下,他看了眼漸漸停下來,隻剩小半罐的可樂,伸手握住沾着黏膩的瓶身,一口灌下。散去大半氣泡的冰涼液體滑入他的喉嚨,嘴裡的糖分讓他突然揪緊的喉嚨放松了些,他便回過頭站起身,開口回答眼前這個再熟悉不過,又再陌生不過的人。
“.......隻是億泰給的可樂啦,才不是什麼危險物品的說。”東方仗助低頭對上那雙綠色的眼睛,“倒是露伴,今天不是截稿日嗎?往常你應該在家裡休息一天才對。”
“冬天喝冰可樂,不愧是你們這些小鬼幹得出來的。”岸邊露伴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嫌棄地看一眼東方仗助捏着的,還在往下滴糖水的易拉罐,摸索一下從口袋裡甩過去一張幹淨的手帕。“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東方仗助用白淨的帕子擦幹手,又開始擦易拉罐的瓶身。“有什麼事要找東方警官嗎?”
“不,”岸邊露伴随意地看過來,往前邁一步,而東方仗助像從他溫和的笑容裡感知到什麼威脅一般,往後挪動一下。“我是來找你分手的。”
“......”東方仗助手中的易拉罐因為變形而發出咔啦的巨大聲響,但沒有人注意。他淺淺地吸口氣,斂下神情,“是嗎。......你終于同意分手了?”
“我拒絕了你的分手請求十一次。”岸邊露伴抱着手臂總結着,“不,我不是同意了你的請求,我隻是來提出分手。畢竟你才是那個總躲着的人,而每次來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找我分手。論起理由來,我有更多的正當性來提出這個要求吧?”
“嗯......對。”東方仗助壓下劇烈跳動着的心髒,在半是釋然半是憤怒的情感中擠出一個笑容。“所以我被露伴老師分手啦?嗯——我猜以後我就可以不用躲着你走了。”
“随你便吧,前男友。”岸邊露伴還是那樣淡淡的表情,似乎身份的轉變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似的,就如他來時那樣,輕飄飄地轉身,金色的耳夾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弧線,接着走遠了。
東方仗助站在原地。事情就如他所想的那般發展了,他理應感到開心,而不是像被挖走了什麼一般空落落的。他因為一場失敗了一半的戰鬥而來到這個世界,好的部分是他拯救了所有在乎的人,而壞的部分——東方仗助不想将這樣的遭遇稱作是某種交換或者代價,就好像将他這份偶然的不幸歸責到正平靜生活着的人身上似的。總之他因為一些慌亂下的差錯或是無論什麼自己的疏忽,導緻他跌入了這個映射出的虛假世界裡,并且再無回去的可能。
除了東方仗助,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從那個他來的真實世界裡映射出的,像一段複制過來的精密代碼,讓世界維持着運轉。但這樣的映射是殘缺的,每每在東方仗助就要忘記的時候,從陰影裡出來對着他麻痹了的腦袋敲一棒,告訴他,你現在正交談着的,正試圖了解的,隻不過是一段投影罷了。
東方仗助花費了一段時間才弄明白兩個世界的規則。映射世界是從主世界随機取出數據,投射到這個世界的,因此主世界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會在這個世界發生。同時,主世界中與之相對的,留下了一個東方仗助的映射——這是到這個世界一年後,東方仗助在信箱裡看到的來自廣濑康一的信件了解到的。
那是一封來自主世界的信件,其中寫着一些那邊探明的事情。比如,這邊的東方仗助所做的事情,同樣會有一部分投射到主世界那個映射出來的東方仗助身上。比如,兩個世界的物品會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有交織的情況,就像世界重合了一瞬間,卻隻有物品掉落了過去。比如,聰明的朋子女士在多方的隐瞞下仍然發現了真相,于是他們不得不告知她這件事。
基于這些信息,廣濑康一表示他們仍然會如對待真正的東方仗助那般對待他的映射,并且會在給東方仗助的物品上畫上一顆鑽石作為标記,這樣在随機的世界交織中,他便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真正來自友人的物品,哪些不是。
在那之後東方仗助收到過幾次不同的東西,東方朋子放在桌上的便簽、廣濑康一寄到警局的慰問品、虹村億泰從便利店順手給他拿的一塊面包、空條承太郎寄送的一本海洋學筆記或是喬瑟夫先生的一封唠着家常的信件。東方仗助起初是感激的,在每一次與這個世界中熟識的人交談時收到的善意中,在熟悉的話語和微笑中,總讓他能在這股溫情裡放松下來。
但後來他又開始嫉妒起留在主世界的自己的那個映射來,乃至于遷怒起自己的好友們。如果他們對着自己的映射表現得就如他在時一般,那他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甚至無法分辨他們的态度究竟是想要傳達給他的,還是那個已經代替了他的僞造品,畢竟他們可是隔着一個世界呢,與其去費勁思念一個再也見不到的人,将情感寄托在絕大部分時間裡看起來都完全一樣的替代品身上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東方仗助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怒意都是毫無緣由、毫無道理的,他一邊唾棄于自己這樣否認跨越世界傳遞過來的愛意,但又在每一個顫抖着醒來的夜晚,每一個模糊起來的過去裡,深切地希望——不如把我忘記了吧。他甯願讓這個世界裡所有他所熟知的人,所有愛着他的人,所有他愛着的人,都忽略他,或是恨上他,而不是讓他在這些相似的行為中越發記不起從前的他們,越發想不起真實,越發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