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空氣，凝滞得如同膠水。消毒水的氣味霸道地侵占每一寸空間，比筒子樓裡那股混雜着血腥和鐵鏽的絕望氣息要純粹，也更無情地提醒着這裡發生的一切。簡桉坐在窗邊的硬塑料椅上，背脊下意識地挺着，這姿勢于他而言有些陌生——他習慣了像灘融化的蠟似的窩在教室後排，骨頭縫裡都透着懶散。但此刻不行。對面病床上，常錦肆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勉強撫平的白紙，仿佛呼吸重一點都能吹散了那點稀薄的生命力。簡桉的佛系外殼下，某種東西被那晚刺目的紅狠狠楔了進去，讓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輕易地“算了”。

三天了，時間在醫院特有的、被消毒水和儀器滴答聲分割的節奏裡緩慢爬行。常錦肆的母親來過兩次，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像精準的秒針。她帶來的進口水果光澤誘人，堆在床頭櫃上像一座精緻的貢品小山，與病房的冷清格格不入。她的關心也如同那些水果的包裝紙，精美卻缺乏溫度。“小肆，好好休息。”“聽醫生話。”“别想太多。” 公式化的叮囑落下，常錦肆便垂下眼簾，變成一尊沉默的、沒有回應的石膏像。隻有在她離開後，那緊繃的肩線才會幾不可察地塌陷一絲，洩露出底下沉重的疲憊。

簡桉成了這冰冷空間裡一個突兀的存在。他母親來過一次，帶着家裡煨的湯，絮叨着“吓死人”、“你這孩子膽子忒大”，又憂心忡忡地瞥着常錦肆毫無血色的臉，最終放下湯，叮囑兒子“别太累着”。簡桉知道母親的意思，這事麻煩，棘手，還沾着血光，能躲則躲。他也無數次想拔腿就走，回到他那張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懶人沙發上去，把這一切當作一場過于真實的噩夢甩在腦後。但不行。每次這個念頭升起，那晚掌心溫熱的粘稠、常錦肆指縫間湧出的暗紅、以及那雙被徹底剝去所有冷漠僞裝、隻剩下羞恥和瀕死空洞的眼睛，就會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他心髒發緊，那點佛系的“随它去”瞬間潰不成軍。

他走不了。或者說，他身體裡某個被強行喚醒的部分，不允許他“佛系”地離開。

于是，他沉默地坐着。像個盡職但心不在焉的哨兵。帶來的蘋果洗得發亮，在床頭櫃上慢慢失去水分；那本被他“撿”回來的《電磁學精要》攤在膝蓋上，書頁嶄新得刺眼，他的目光卻常常越過書頁，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病床上那個幾乎與白色床單融為一體的身影上。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筝，在“768分到底哪裡考砸了”的荒謬質問和醫生口中“心理性咯血”、“巨大精神壓力”、“創傷後應激”這些冰冷術語間飄蕩。公告欄前常錦肆指尖那抹被他忽略的暗紅，此刻成了指向深淵的、無比清晰的箭頭。

“那些書……還有錢……”

常錦肆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幹澀得像砂紙刮過生鏽的鐵皮，打破了病房裡凝滞的空氣。簡桉的思緒被猛地拽回。他擡眼，看見常錦肆依舊閉着眼，仿佛在對着虛空自言自語。

“……不是施舍。” 停頓長得令人心焦，空氣裡隻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在填充空白。“……是告别。”

又是這個詞。冰冷，決絕，帶着塵埃落定後的死寂。像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簡桉心頭。

常錦肆微微側過頭，避開可能存在的視線，聲音低微得幾乎被儀器的背景音吞噬：“……放在我那裡……看着……難受。” 他蜷縮的手指，一個微小的動作，卻透着巨大的無力感。“……像垃圾一樣……礙眼。考砸了……就沒用了。”

“考砸了就沒用了。”

七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七道無形的重錘，将簡桉之前模糊的猜想徹底砸實，也砸得他心口一陣悶痛。果然。那袋書和錢，哪裡是什麼托付或憐憫？是常錦肆對自我價值的公開處刑！是把他賴以生存（換取那點可憐關注）的“工具”——成績、競賽、知識——連同他自己，一起打上了“無用”的标簽，像清理垃圾一樣決絕地丢棄。他要告别的，是這個用“價值”衡量一切的冰冷世界，甚至可能是生命本身。

一股混雜着荒謬、憤怒和尖銳心疼的情緒猛地沖上簡桉的喉嚨。佛系？去他媽的佛系！那一刻，他真想揪着常錦肆的領子吼出來：768分！你管這叫考砸？！你腦子裡到底灌了什麼迷魂湯？！你爸媽的眼睛是長在分數線上嗎？！

但他沒動。他隻是看着常錦肆緊閉的眼睑下微微顫動的睫毛，看着他攥緊被單、指節用力到發白的手。那股洶湧的情緒在胸腔裡左沖右突，最終被一種更深沉、更冰涼的無力感強行壓了下去。吼有什麼用？這個人陷在自己用“有用”和“無用”構築的絕望荒漠裡太久了，早已幹涸得聽不見任何來自綠洲的聲音。他就像一艘沉船，固執地拒絕所有救援的纜繩。

病房裡的寂靜再次沉重地落下，隻有儀器的滴答聲在丈量時間。窗外的光線似乎更刺眼了些。簡桉低頭，看着自己幹淨的T恤袖口——那晚染血的校服早已不見蹤影，可那股鐵鏽般的腥氣，仿佛已滲入皮膚，頑固地留在了記憶裡。

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常錦肆緊繃的身體似乎都松懈了一絲，以為這場無聲的拉鋸終于以他的“告别宣言”宣告結束。

簡桉擡起了頭。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飄忽或憂慮，而是像兩束突然聚焦的光，穿透病房裡渾濁的空氣，直直地、不容置疑地落在常錦肆的臉上，落進他那雙因驚愕而微微睜開的、帶着迷茫和一絲被侵犯感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