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八月十五,霜降。
朔方城外的冰河,尚未完全凍結,灰白色的冰淩如同巨獸的獠牙,犬牙交錯地漂浮在渾濁的水面上。
寒風卷着細碎的雪沫,抽打着河岸枯黃的蘆葦,發出嗚咽般的哨響。
空氣中彌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氣、硝煙殘留的硫磺味,以及一種來自戰場深處的、屬于死亡和鐵鏽的冰冷氣息。
冰河對岸,那片曾被朔方城破的烽火反複炙烤、又被半年拉鋸戰反複蹂躏的土地,此刻卻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沒有震天的喊殺,沒有燃燒的營火,隻有一片被初雪覆蓋的、巨大而猙獰的黑色焦土。
殘破的拒馬、折斷的刀槍、半掩在雪下的戰馬屍骸……
如同戰争巨獸遺落的骨骸,無聲地訴說着慘烈。
一面巨大的、玄底金鳳的旗幟,在冰河畔一處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獵獵作響。
旗幟之下,元淳獨立于寒風之中。
玄金衮服加身。
深沉内斂的玄色織金雲錦,在慘淡的天光下流淌着不動聲色的威嚴輝光。
十二章紋——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彜藻火——用最細密的金線、銀線、孔雀羽線缂絲其上,繁複到極緻,冰冷到窒息,象征着天授神權,至高無上。
寬大的袍袖垂落,袖口金線繡制的雲海仿佛凝固的怒濤。
高聳的領口,猙獰的五爪金龍盤踞,龍睛鑲嵌的血紅寶石,如同深淵中凝視的魔眼,閃爍着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寒芒。
腰間,九顆深海玄珠鑲嵌的烏金蟠龍束帶,沉重地勒出她纖細卻蘊含無窮力量的腰身。
帝冕高束,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動,半掩着冕旒之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那眼神,再無半分監國長公主的沉靜與隐忍,隻剩下如同萬載玄冰般森寒的帝王威儀。
目光掃過腳下焦黑的土地,掃過冰河對岸那片死寂的戰場,如同君臨天下的神祇,俯瞰着蝼蟻般的衆生掙紮與覆滅。
她的身姿依舊清瘦,但在那身吞噬光線的玄金衮服映襯下,卻巍峨如山嶽!
周身散發出的,是曆經血火淬煉、踏碎無數屍骨後,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力與孤絕的霸道!
半年。
登基不過半年,這位以鐵血手腕踏上帝座的女帝,沒有一日安寝于長安的溫柔鄉。
她坐鎮中樞,卻将意志化為最冰冷的鐵律,驅動着整個帝國如同一架精密的戰争機器,瘋狂運轉。
一道道沾血的旨意從長安發出,将國庫最後一絲潛力榨幹,将北境最後一點元氣凝聚!
她以宇文玥為最鋒利的矛尖。
那個從朔方地窖的屍骸堆裡被她親手拖回來的男人,在元淳不惜代價的珍貴藥材和近乎殘酷的“康複”命令下,如同從地獄歸來的修羅。
他沉默地接過元淳遞來的、象征着北境最高兵權的虎符,沉默地整合着朔方殘軍、京畿增援、以及從各地抽調來的、被女帝鐵血意志震懾的精銳。
他沒有質疑,沒有多餘的話語,隻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沉澱着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死寂的殺意。
對燕洵的殺意,對複仇的執念,成為支撐他這具殘破軀殼的唯一動力。
半年間,宇文玥如同最無情的戰争機器。
他不再固守孤城,而是将戰火主動燒到了燕北的土地。
依托潼關至朔方沿途被元淳強令築起的血肉壁壘,依托女帝以鐵腕強行征調、源源不斷輸送來的糧秣軍械,他指揮着這支被複仇怒火和女帝威壓雙重驅動的軍隊,死死咬住退守燕北的燕洵主力。
圍點打援!堅壁清野!斷糧道!焚草場!夜襲!反間!
宇文玥用兵,詭谲如狐,狠辣如狼。
他避開了燕北鐵騎最擅長的平原沖鋒,利用燕北境内複雜的山川地勢,利用元淳提供的情報網絡(那些被燕洵清洗後殘存的、對宇文家或對元淳抱有幻想的暗線),将一場場血腥的消耗戰、絞殺戰,打在了燕北最脆弱、最痛的地方!
紅川城争奪戰,拉鋸三月。
屍山血海,最終以宇文玥付出三根肋骨斷裂、右臂幾乎廢掉的代價,用火藥炸塌了半座城牆,将燕北最精銳的黑鷹軍埋葬在廢墟之下。
風雪堡奇襲,宇文玥親率五百死士,頂着暴風雪翻越絕壁,如同神兵天降,燒毀了燕北囤積過冬的最後一批糧草,迫使燕洵主力在嚴寒中倉皇後撤。
還有那一次次精準到令人發指的、針對燕北軍高級将領的刺殺……
阿精,那個曾與阿古拉齊名的悍将,被宇文玥麾下最神秘的“影衛”割喉于行軍途中!
賀旗,賀蕭之弟,死于營中劇毒!
每一場勝利,都浸透了雙方将士的鮮血!
每一寸土地的得失,都伴随着無數生命的消逝!
燕北軍的元氣在一次次絞殺中被瘋狂消耗,曾經席卷北境的黑色狂潮,在女帝冷酷的意志和宇文玥這把染血尖刀的反複切割下,變得支離破碎,疲态盡顯。
而此刻,冰河對岸那片死寂的焦土,就是這場持續半年、耗盡了燕北最後一口元氣的終極絞殺場——紅石谷。
燕洵,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孤狼,将他最後的、也是最忠誠的、同樣傷痕累累的數萬殘軍,收縮在這片三面環山的谷地之中,背靠冰河,做困獸之鬥。
糧草斷絕,援軍無望,士氣低落。
曾經意氣風發的燕北世子,如今深陷眼窩,顴骨高聳,玄鐵王甲上布滿了刀痕箭孔,唯有那雙燃燒着刻骨仇恨和瘋狂的眼睛,依舊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盯着冰河對岸那面玄金鳳旗。
他知道,那個女人來了。
那個穿着玄金衮服、踏着屍山血海登上九五之尊的女人,親自來為他送葬了!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