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寶不解道:“慕神醫您以後不為我家主人看診了嗎?”
“十日後若我還在鄢都,便來陸府為你家主人複診。”慕笙清說完起身,把藥囊收拾妥當,“在下先行告辭,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非晚便會轉醒,這幾日不要貪涼飲冷,忌辛辣,用些清淡的膳食。”
“小的記下了。”元寶舉起酒壇:“主人特意囑咐,這兩壇瓊花露是自家釀的薄酒,不成敬意,還望慕神醫笑納,萬勿推辭。”
慕笙清接下酒壇,笑道:“替我謝過你家主人。”
他出去時,一股陰冷的潮濕氣撲面而來,混着心曠神怡的沃壤清新味,徐徐彌散,籠起一層薄煙,竟是下雨了。
春雨來得又急又快,嘩啦啦的雨聲如珠落玉盤,清脆悅耳,站在廊下,擡眼愁雲淡淡,檐雨潇潇,理應是個聽風賞雨的好時機,慕笙清卻意興索然。
他摸了摸後頸,從前,在屋子裡聽雨小憩是他最喜歡做的事,可如今,每逢陰雨天,後脊便隐隐作痛,像是螞蟻在背部攀爬撕咬,尤其迫近子時,就劇痛難忍,夢魇連連,一般這種天氣,除非撐不住,否則徹夜不寐。
“阿清!”
呼喚聲沉穩缱绻帶着些慵懶,從雨幕中清晰地傳入耳膜。
樓遠穿了件繡有燕紋的圓領紫袍,衣袂間銀線飛燕在雨霧中若隐若現,他撐着油紙傘,于雨中靜靜停留,雨滴濺染衣擺,男人恍若未覺,眸光裡僅有一人的倒影。
他來接他了。
慕笙清凝眸,隔着迷蒙雨幕,與樓遠遙遙相望。
那雙含着愛意和疼惜的桃花眼被雨水浸濕,卻不朦胧,是他此生見過最深情的春闌蕪夏。
他突然覺得,溺死在這片春潮裡也沒什麼不好。
雙足好似在石階上生了根,怎麼也邁不開,如同被堅固的鎖鍊牢牢捆卷,深深紮進土地之中。
并非束縛,是他貪戀這抹溫存,想要索取更多,不甘願就此離去。
他大抵做不成沉靜如水的君子了,這顆曆經滄桑的心裡住進了一個——永遠割舍不掉的人。
上天固有好生之德,怎麼從未眷顧他呢?
“阿清又不乖,披風不好好穿,感染了風寒如何是好?”
樓遠走近,丢下紙傘,自然地拎走酒壇,單手勾好慕笙清的披風盤扣,而後重新執起油紙傘,欲要說話。
慕笙清沖樓遠攤開手,意思是把紙傘給他。
樓遠垂眸,笑意晏晏,語氣輕佻:“阿清心疼我啊!阿清親我一下,我就把傘給你。”
就在慕笙清惱羞準備擡腳踹他時,樓遠話鋒一轉,桃花眸裡漾着三分戲谑,“說笑罷了,怎舍得讓阿清受累?若真累着了……倒要教我心疼得緊。”
慕笙清輕歎,扯着他的衣袖,道:“莫貧嘴了,回去吧。”
“好嘞。”
兩人回到樓府東院,樓遠遲疑地抱着那兩壇瓊花露,指尖輕敲酒壇邊緣,慕笙清嗓音淺淡:“且放下吧。”
“這是什麼?”他問。
木榻旁的案幾上放着一封信函。
“是……楊信年的遺物。”
樓遠躊躇許久,最終還是選擇把信函交給慕笙清處理。
慕笙清拿起信函,抽出裡面的東西,語氣肯定:“他沒死。”
樓遠說:“也不是,淩宵他們找到人時,還有一口氣,但一直昏迷着,前不久蘇醒,堅持了一刻鐘人沒了。”
“百祿呢?到雲城了嗎?”慕笙清忽然發問。
樓遠一怔,默了半晌,道:“死了,剛出鄢都就被人劫殺了。”
慕笙清繼續問:“死因?”
樓遠道:“杖斃。”
慕笙清微愣,捏住紙頁的手指驟然加重了力道,鳳眸淡漠,無悲無喜,好似一點不在意百祿的結局,隻是照例詢問一下,随即流暢地展開殘畫和元書紙,自言自語道:“這麼久的東西他還留着。”
“你看過了吧,錦衣衛查到了什麼?”
“虞城?瘟疫?還是屠城?”
慕笙清語調淡淡,喜怒不形于色,像是诘問,又像是尋常閑談。
慕笙清瞥了一眼男人的表情,幽幽道:“看來知道的大差不差。”
樓遠以為他生氣了,心下惴惴,不敢開口,時不時偷瞄兩眼,高大挺拔的身形立在原地,不知為何略顯委屈。
慕笙清歎氣,撩袍落座于榻上,拍拍身側,擡眼望向他,道:“遙槿,你過來。”
橫豎今夜是睡不着了,後背酸疼泛麻,好在尚能忍耐,索性秉燭長談,虞城這潭渾水之下的隐秘,興許還有人願意繼續探查。
樓遠摸不清他的意思,但勝在聽話,順從地斂袍近前,走過去坐下,肩背挺得筆直。
慕笙清輕撫殘畫焦痕,同樓遠說起過往,眼中泛起笑意,神情懷念:“那會子,不過十二三歲,長姐要考校我馬術學得如何,恰巧六哥也在邊境,我與長姐一時興起,天蒙蒙亮便拽他去跑馬,當時六哥睡得一臉懵懂,連發冠都沒束,就稀裡糊塗地跟我們出了營帳。”
“這畫原有兩幅,這幅沾了水,焚毀時被楊叔搶下半卷,另一幅在攝政王府,以後若有機會前往西離,憑你的本事,自去書房轉轉,應當還在。”
樓遠不解,湊近道:“為什麼不是你帶我去?”
慕笙清推開近在咫尺的腦袋,放下殘畫,拿起元書紙,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說:“這個應該是你最想知道事情吧?”
“西離瘟疫的真相。”
樓遠心頭蓦地一緊,竟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慕笙清沒給他阻攔的機會,旋即撫平紙上的皺褶,并用胳膊肘推推人,順帶指揮他去倒酒。
樓遠眉心一蹙,想也不想拒絕:“你這身子骨,如何飲得……”
話音未落,慕笙清欲攬袖起身,頗有幾分執拗的架勢。
樓遠繳械投降,自覺去拆酒壇子的封口布,倒了一小盅的瓊花露,讓人嘗個鮮,小酌一杯。
白衣公子捏着酒盅,淺淺抿一口,微微眯眼品嘗,像隻偷腥成功的狸奴,渾身懶洋洋地洋溢着餍足,随後鳳眸斂黯,娓娓道來:“就從薛大人講起吧。”
話語頓了頓,似在思考怎麼講述,垂眸沉吟片刻,晃着酒盅,語調惆怅黯然。
“我有位忘年交,是個有趣可敬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薛名徽柏,表字道颍,生于西離天豐三十六年,年僅十八高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後擢文華殿大學士。”
“成康十年,因著書立說、推行新制,升殿閣大學士兼太子太傅。”
“建武二十三年,因堅決反對先帝攻打東雲被貶,此後谪守虞城。”
“曆經三朝,卒年七十有四。”
“這,是他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