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難大師眉頭一揚,開口回道:“不曾,說來我與孟賢弟也有些日子沒見了。”
見沒有得到答案,孟華齡自嘲一笑:“度難師父,華齡回家一趟,家卻沒了,無法,隻能來投奔您老人家。”
“此話怎講?”度難作不解之意。
“這活着該被五馬分屍,死了下十八層地獄的賊人,害我們爹娘慘死,房子院子,焚燒殆盡。師父,日間夜裡,我一閉上眼就能,就能看到爹娘倒在熊熊烈火之中,赤羽鎏金銅甲,一片完整的都撿不出來,那得多燙,多疼啊……”強忍悲痛,孟華齡将當日情景一一叙述,冷靜之中。
孟華齡将包袱打開,赫然一支倒勾箭簇,先前卡在阿娘的肩胛上,箭杆燒沒了,隻剩下這箭頭,她笑得有些凄然:“度難師父,可認識此物?”
度難大師念了一聲佛号,在山野村落中日日行醫,風吹日曬造就的深褐色面龐上,浮上了十分的悲痛,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皺紋好像更深了幾分,沉默地将箭簇接了過去,仔細端詳。
孟松年也是第一次見孟華齡拿出箭簇,隻一眼,他一張小臉頓時沉了下來,這物什,縱使把他投入阿鼻地獄受業火焚身,昔日戰火烽煙也曆曆在目——這不正是南海八閩常見的海寇所制的彎鈎箭?若是射入肌肉之中,想要拔除,必要割肉傷筋,多少将士毀在他們手上。
且這夥匪寇極其不講武德,搶劫個把小漁船、商船便罷,若對戰官軍,各種火油箭、毒箭都齊齊上陣,都督也曾為此頗為頭痛。
“華齡,你爹隻告訴我,這是一份因果。”度難大師放下箭簇,摩挲着佛珠。
隻有孟松年湊過去,狠狠地打量着這熏黑的箭簇,他心裡疑窦陡生,怎麼海寇還能跑到北直隸,這都要進京了不成?
好歹度難大師願意開口,孟華齡豈會輕易放過,“師父,您便告訴華齡和松年罷,您是我們敬重的師父,阿爹、阿娘也和您交情匪淺,不然您老人家怎麼會放心把我二人都托付給爹娘呢?除了您,我們還聯系上阿爹其他親友,在您這兒問不出來,我便去問我四叔,他可沒您這般武藝在身,又不可能抛家舍業逃了去,想來被我唬吓一番,就都秃噜出來了。”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孟華齡又從懷裡拿出一物,一方西王母煉丹玲珑紫玉,在火中熏黑泛褐,盡是焦痕,②這是趙裕雁贈予孟魁元,又被孟魁元珍之重之藏于錦匣中的信物。
至于父親那位遠在京城的四弟對這夥賊人有多少了解,孟華齡其實并無幾分把握,隻不過用他做魚餌,釣引出度難大師的回答,畢竟,在她心中,度難大師其實是孟魁元最信任之人,如此大事,又有先前預兆,阿爹不可能不與大師商量。
“你爹不想我告知與你,也是為了你姊弟性命考慮,但是你這孩子性子倔強,我不說,你們四處亂查,反而更加危險。唉……好吧……”
度難大師長一聲,起身把窗扇仔細關嚴,又掩了掩門扉,方才開口:“個中内情,我實難掌握,你爹年青時在南海結下的梁子找上門來了,原本是錢貨兩訖的生意,不知又出了什麼岔子,我隻知你爹那段時間心煩意亂,無心操持家務了,才把你倆送來。”
“'夢枯榮'的名号在江湖上響了那麼多年,他有仇家幾何,我很難算到啊。”
孟華齡眉頭一皺,“那阿爹為何不求援?總有仇人,這些年欠下妙手夢枯榮救命之恩的江湖豪傑亦不知凡幾。”
“怪就怪在這事上,”度難大師從孟松年手中拿走箭簇,“這三棱箭既能用來破甲,又帶倒勾,箭箭見血,觀其材質,火焚不毀,想來定是造價昂貴……莫非是軍中之物?”
“這怎會是軍中之物?”孟華齡尚未開口,孟松年就急聲問道。
“華齡,松年,扁平單棱的箭簇常見,你們練習也是用這種。這種三棱倒鈎箭,在我中院的尋常江湖人中也甚是罕見啊,”度難大師摩挲着佛珠,緩緩解釋,“京城左右一向安定,東南的海寇,西南的虜越,八閩又冒出了一夥紅衫教,我看都需要好好查查。”
孟華齡起身一拜:“多謝師父,今日之恩,華齡隻能改日再報,重孝在身,不多叨擾。”她向孟松年揮手示意,孟松年也向度難行禮拜别。
“華齡,不如你姊弟就繼續留在寺中,再住上個把月……”
孟華齡淡笑:“不勞師父費心了。”
見她堅持,度難大師也不強求,他送孟華齡二人出了寺門,目送二人遠去,背影在群山掩映中,隐入松木深處,他才轉過頭來,喚侍立一旁的徒弟雪慈,道:“午前隻誦了兩遍《地藏經》,午膳無需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