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濟坊的院牆太高,不僅遮蔽了暖融融的日光,也擋住了沈無垢的前行之路。
作為孤兒,他不知道自己的來時路,記憶初始便是養濟坊的一日兩餐的梆子聲和周遭棄嬰的啼哭。
養濟坊雖由官府所設,可在莫州秋縣良固鄉這種邊陲小城裡,卻要仰仗于民間财主的錢帛資助。這一年由沈家出大頭,輪值主持養濟坊一應事宜,孤兒都姓沈,沈氏族人多皈依佛教,沈無垢的學名——迦陵——亦是根據沈氏宗族編寫的孤兒名簿中指定。
“呵呵,可笑……”
沈無垢什麼都不信,若是真有佛祖保佑,為何自己天生殘疾?
為何一落地就被抛棄到荒郊野嶺?
又為何被人撿到沒幾日,卻被發現右側腿腳殘疾的事實,再次被棄養到養濟坊門口?
養濟坊裡的嬷嬷憐惜沈無垢孤苦殘疾,帶他去看過醫士,一周三次針灸,飲了不少湯藥,衣裳被褥都是散不去的藥味。無奈治标不治本,跑了數家醫館,到底無功而返。
養濟坊不是叫花子的收容所,坊中請了教書先生,一周一次課,讓養濟坊的蒙童認個字罷了。
身在此處,書自然是珍稀之物,大多為輪值的幾家捐贈,皆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小學绀珠》等啟蒙書籍,經史子集數量之少,沈無垢運氣不佳時也無法借到,抑或說,這養濟坊中對四書五經的需求也是稀少的。
沈無垢學會走路後,就拄起了拐杖,顯得腳步還正常些。雖然先天便有腿疾,行路緩慢,還需要拄拐,但是他打起架來真是不要命。
因着腿疾的緣故,他白日裡總是悶在屋裡讀書,晚上卻悄悄起來,咬着牙舉石鎖。他連話都不同旁人多說幾句,唯有吃飯搶菜的時候倒是最兇。
養濟坊中的孩子們也要分個高低,領頭的總能先吃上飯,吃得更多,從而長得健壯。沈無垢從小就深知這裡的生存準則,因而在用膳上從不虧待自己——吃飽了才能活命。
一班孩子中領頭的叫沈摩西,是北邊來的流民,年長沈無垢兩歲,生得黝黑高壯。雖然剛來這養濟坊,就已經成了他們的老大,偏偏沈無垢對他愛答不理,沈摩西想好好整治整治他。
一個尋常的夜晚,沈無垢拄着拐杖走回自己院子,他剛練功歸來,推了兩刻的磨,大汗淋漓。
沈無垢摸索了手掌上的繭子,他的手心被蹭破了一塊油皮,卻好似渾然不覺。因着完好的左邊腿腳抽筋了,他這才提早回來,尋常至少一個時辰。
門被動過了,屋裡的燈亮着——可他出門時,燈已經熄了,大通鋪上的其餘六個孩子也睡了。
沈無垢放輕腳步,提着拐杖,扶着牆,緩慢地挪到了窗戶下面,捅破窗紙,朝裡面瞥了一眼。
沈摩西拎着茶壺,正往他的枕頭被褥上澆茶水,“哼!這小子今晚就睡冷被窩吧!”
沈無垢算是松了口氣,至少沈摩西沒在他鋪上撒尿。
下一刻,他的眼眸驟然緊縮——
這人竟然将自己壓在枕頭底下的書翻了出來,一齊澆上了水,還一邊大笑道:“這小子讀得懂什麼書?識得幾個字啊?窮講究!”
沈無垢一拐杖頂開了屋門,雖然一瘸一拐,但是速度驚人地走到沈摩西面前,抄起拐杖打在了他的膝蓋上,沈摩西吃痛,在床榻上跪了下來。
“你這個小鬼頭,竟然還敢打老子!”沈摩西橫眉倒豎,眼泛兇光,立馬起身,趁沈無垢行動不便,撲過來将他按倒在地,一拳向他臉上捶打過去。
沈無垢側頭躲過,沈摩西那一拳砸在了地上,疼得他愣怔了片刻。沈無垢趁此時提起左膝撞向他的尾椎,手也沒閑着,給了他小腹兩拳。
“你們幾個還愣着幹什麼!嗷——打死我也——快來揍他!”沈摩西見自己抵擋不過,趕緊呼喚小弟一齊幫忙。
呼啦啦圍過來五六個男孩子,要把沈無垢按住,手腳向他身上招呼過來。
可沈無垢好似覺察不到痛感,也不再收着力氣,隻狠命地攻擊沈摩西,沈摩西給他眼眶一拳,他便還過去兩記老拳,打得對方嘴角滲血,牙齒不知打掉幾顆。
沈無垢暗暗咬牙,心裡罵道:打掉了吃飯的牙齒,就算老子把你當奴隸賣了,都賣不出好價錢了。
下一個呼吸間,他扯住了沈摩西的頭發,向炕沿兒撞過去,直撞得他眼冒金星,額頭青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