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玻璃門開合的瞬間,冷風裹挾着雨後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顧遷禁下意識側身,為顧時舟擋住風口。這個動作如此自然,就像過去三個月裡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在天台為他擋風,在圖書館為他留座,在食堂替他擦掉嘴角的飯粒。
但現在,這個簡單的保護姿态突然變得不合時宜。
“謝謝。”顧時舟低聲說,眼睛盯着兩人之間的水泥地面。他的額頭貼着紗布,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眼。
顧遷禁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強迫自己收回幾乎要撫上對方傷口的手。“傷口還疼嗎?”
“不疼。”顧時舟扯出一個微笑,卻在牽動傷口時輕輕“嘶”了一聲。
遠處傳來汽車喇叭聲。顧父的車停在警局門口,車窗降下,露出那張疲憊而嚴肅的臉。顧遷禁感到顧時舟的身體瞬間繃緊。
“上車吧,送你們回家。”父親的聲音比平時柔和,目光卻閃爍不定地在顧時舟臉上逡巡,仿佛在确認什麼。
車内彌漫着尴尬的沉默。顧遷禁坐在副駕駛,透過後視鏡看到顧時舟緊貼車門坐着,額頭抵着冰涼的車窗。路燈一盞接一盞掠過,在他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小舟...”父親突然開口,方向盤上的指節發白,“你養父母的事,我很抱歉。”
顧時舟的睫毛顫了顫:“您認識他們?”
“隻見過一次。”父親的聲音低沉,“在他們...帶走你之前。”
顧遷禁屏住呼吸。這是他第一次聽父親主動提起那段往事。後視鏡裡,顧時舟擡起頭,眼睛在昏暗的車廂裡亮得驚人。
“為什麼是我?”顧時舟問,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為什麼送走的是我?”
車輪碾過減速帶,震得所有人都晃了一下。父親沉默了很久,久到顧遷禁以為他不會回答。
“因為你更堅強。”最終父親這樣說,目光直視前方道路,“小禁那時候太小,又總生病...而你,你從小就知道怎麼照顧弟弟。”
顧遷禁的心髒猛地收縮。他想起那個反複出現的夢境——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雷雨夜抱着他,哼着走調的歌謠。原來那不是母親,是顧時舟。
車停在顧時舟公寓樓下。父親轉身遞給他一張名片:“周明遠的資料。他下周會從看守所轉移到城南監獄。”
顧時舟接過名片,指尖微微發抖:“謝謝...爸。”
這個稱呼讓車内的空氣凝固了一秒。父親深吸一口氣,突然從錢包裡抽出一張照片塞給顧時舟:“你小時候總問為什麼弟弟有全家福而你沒有...現在你有了。”
照片上是四歲的顧時舟抱着剛滿周歲的顧遷禁,背景是某個遊樂園的旋轉木馬。小顧時舟笑得見牙不見眼,而小顧遷禁正努力把棉花糖往哥哥嘴裡塞。
顧時舟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就推門下車。顧遷禁想追上去,卻被父親按住肩膀:“給他點空間。”
回到家,顧遷禁徑直走向書房。父親這些年從不讓任何人整理的書櫃最上層,落滿灰塵的賬本後面藏着一個黑色保險箱。他輸入自己的生日——密碼錯誤。猶豫片刻,他輸入顧時舟的生日。
保險箱開了。
裡面隻有一本皮面日記和幾個牛皮紙信封。顧遷禁剛拿起最上面那個信封,書房門突然打開。
“找到什麼了?”父親站在門口,表情複雜。
顧遷禁的手僵在半空:“我...隻是想了解真相。”
出乎意料,父親走進來輕輕帶上門:“那就一起看吧。”
信封裡是一沓銀行轉賬憑證,收款人赫然是“周明遠”。最早的日期是顧時舟養父母車禍前兩周,最晚的一筆就在三個月前。
“封口費。”父親疲憊地抹了把臉,“這些年我一直在查那場車禍...周明遠是突破口。”
“為什麼不報警?”
“證據不足。”父親翻開日記本,指向某頁上的電話号碼,“直到上周,我才聯系上當年處理你養父母案子的交警。他願意作證現場有刹車油洩漏的痕迹,不是意外。”
顧遷禁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所以林世昌背後還有人?”
父親的眼神變得銳利:“你們今天去見林世昌,他說了什麼?”
“他說...周明遠知道更多。”顧遷禁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坦白,“顧時舟打算去監獄見他。”
父親猛地合上日記本:“太危險了!如果幕後的人發現——”
“我們會小心的。”顧遷禁不自覺用了“我們”,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父親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問:“你和時舟...不隻是兄弟,對嗎?”
顧遷禁的血液瞬間凍結。他張嘴想否認,卻發不出聲音。
“我看得出來。”父親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你看他的眼神...和你母親年輕時看我的眼神一樣。”
“我們...不是...”顧遷禁的辯解蒼白無力。
父親擺擺手:“感情這種事...有時候由不得人選擇。”他歎了口氣,“但你們要明白,這條路會比别人難走十倍。”
顧遷禁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們知道。”
父親将日記本和信封推給他:“那就保護好他。這次...别再弄丢你哥哥了。”
夜深了,顧遷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手機屏幕亮起,是顧時舟發來的消息:【養父母的硬盤解密完成了,有重大發現。明天圖書館見?】
顧遷禁盯着那個問号看了很久。以前顧時舟從不這樣詢問,總是直接說“明天圖書館見”。這個小小的改變像根刺紮在心上。
【好】他回複,又補充道【我爸給了周明遠的資料】
消息顯示已讀,但顧時舟沒有回複。顧遷禁盯着屏幕,直到眼睛酸澀。就在他準備關燈時,一條新消息彈出:【晚安,小禁】
這個童年時的稱呼讓顧遷禁眼眶發熱。他想起照片上那個往哥哥嘴裡塞棉花糖的小男孩,想起顧時舟教他數學時無奈的微笑,想起天台初吻時對方顫抖的睫毛。
【晚安,哥】他回複,第一次允許自己正視這個稱呼背後的全部意義。
第二天清晨,顧遷禁提前半小時到達圖書館。他選了最角落的位置,旁邊是扇能看到入口的窗戶。顧時舟出現時,陽光正好穿過玻璃照在他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他穿着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似乎剛洗過,還帶着濕氣。
“等很久了?”顧時舟在他對面坐下,聲音很輕。
顧遷禁搖搖頭,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對方額角的紗布上:“傷口怎麼樣?”
“快好了。”顧時舟下意識摸了摸紗布,從背包裡取出筆記本電腦,“看這個。”
屏幕上是份掃描文件,标題為《顧氏資金異常流動分析》,署名正是顧時舟的養父母。文件中詳細記錄了林世昌如何通過空殼公司轉移資金,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後一頁的紅色批注:【周與林密會,提及"上面的人"】。
“這個‘上面的人’就是關鍵。”顧時舟壓低聲音,“我查了周明遠的背景,他有個姐夫在銀監會工作,十五年前正好負責顧氏貸款審批。”
顧遷禁從包裡取出父親給的資料:“我爸這些年一直在給周明遠彙款,可能是封口費。”
兩人頭碰頭研究文件時,顧時舟的發絲掃過顧遷禁的臉頰,帶着熟悉的洗發水香氣。顧遷禁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專注于文件内容。
“我們得見周明遠。”顧時舟最終說道,“我已經聯系了法學院的同學,可以僞裝成實習記者采訪他。”
“太冒險了。”顧遷禁皺眉,“如果幕後的人發現——”
“所以我們得快點。”顧時舟的眼睛閃着固執的光,“下周他就要轉監了,這是最後機會。”
顧遷禁知道無法說服他,就像無法說服自己停止關注對方嘴唇上那道細小的傷痕——那是昨天在倉庫被林世昌推搡時磕破的。
“我和你一起去。”他最終說。
顧時舟張嘴想反對,顧遷禁搶先道:“沒得商量。”
他們約好周六行動。接下來的幾天,兩人在公衆場合保持着“剛相認的兄弟”該有的距離,隻有在深夜的電話裡才敢流露出真實情緒。
“我今天經過天台了。”周四晚上,顧時舟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有些失真,“欄杆上有人刻了字。”
顧遷禁心跳漏了一拍:“什麼字?”
“G&G。”顧時舟輕笑一聲,“不知道是誰這麼無聊。”
顧遷禁想起那支刻着同樣字母的鋼筆,此刻正躺在他書桌抽屜的最裡層。“可能是某個情侶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嗯,情侶。”顧時舟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遠,“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準備采訪提綱。”
周五放學時,暴雨突至。顧遷禁站在教學樓門口,看着顧時舟撐傘離去的背影。他們本該一起讨論最後的計劃,但顧時舟說有急事匆匆走了。直覺告訴顧遷禁事情不對勁。
他冒雨跟了上去,保持着一個不會被發現的距離。顧時舟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城西的一家破舊網吧。透過沾滿雨水的玻璃窗,顧遷禁看到他在最角落的電腦前快速敲擊鍵盤,神情專注而緊張。
兩小時後,顧時舟才出來,臉色蒼白如紙。顧遷禁躲在對面便利店,看着他攔了輛出租車。車開遠後,顧遷禁沖進網吧,找到那台剛剛使用過的電腦。
屏幕還亮着,搜索記錄赫然是:【如何僞裝記者身份】【監獄探視規定】【□□中毒症狀】。
最後一條讓顧遷禁渾身發冷。他掏出手機撥打顧時舟的号碼,卻被轉入語音信箱。雨越下越大,他站在網吧門口,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順着脊背流下。
淩晨一點,顧遷禁終于接到回電。
“你在哪?”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電話那頭傳來汽車鳴笛聲。“外面。”顧時舟的聲音異常平靜,“有事?”
“□□是怎麼回事?”顧遷禁直接質問,“你打算幹什麼?”
長久的沉默。雨聲通過話筒傳來,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以防萬一。”顧時舟最終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如果周明遠就是害死我養父母的人...我總得做點什麼。”
“你瘋了!”顧遷禁的手指幾乎要捏碎手機,“明天不許去監獄!”
“我必須去。”顧時舟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今天查到的資料顯示,周明遠和我養父母車禍當天通過三次電話。最後一次就在車禍前十分鐘。”
顧遷禁深吸一口氣:“那更應該報警!”
“證據不足,警方不會重啟調查。”顧時舟苦笑,“就像十五年前沒人深究顧氏破産的真相一樣。”
雨水順着顧遷禁的發梢滴落,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站在雨裡。“你在哪?我去找你。”
“不,我們明天直接——”
“現在!”顧遷禁幾乎是吼出來的,“否則我立刻打電話告訴我爸一切。”
這個威脅起了效果。二十分鐘後,顧遷禁站在顧時舟公寓樓下,渾身濕透得像隻落水狗。顧時舟撐着傘跑過來,自己的半邊身子很快也被雨水打濕。
“你瘋了?這樣會感冒的!”他拽着顧遷禁往樓道裡走,手指冰涼。
電梯裡,兩人沉默地站着,水滴從顧遷禁的衣服上不斷滴落,在金屬地闆上形成一小片水窪。顧時舟的側臉在熒光燈下顯得格外蒼白,睫毛投下的陰影遮住了眼睛。
公寓門一關,顧遷禁就抓住顧時舟的肩膀:“你答應過不單獨行動!”
“我隻是做些準備工作。”顧時舟試圖掙脫,但顧遷禁抓得更緊了。
“準備工作?查□□?”顧遷禁的聲音發抖,“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事我怎麼辦?”
這句話像把鑰匙,打開了某個緊鎖的門。顧時舟突然停止掙紮,擡起頭直視顧遷禁的眼睛:“我們是什麼關系,小禁?”
雨水從顧遷禁的發梢滴落,滑過兩人之間狹窄的縫隙。“你知道。”
“我不知道。”顧時舟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兄弟?戀人?還是某個可怕的錯誤?”
顧遷禁的心髒劇烈跳動,幾乎要沖破胸腔:“都是。都不是。我他媽也不知道!”他猛地将顧時舟拉近,“我隻知道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他們的嘴唇在雨水的鹹澀中相遇,這個吻帶着憤怒和恐懼,還有更深層的、無法言說的情感。顧時舟起初僵硬着,随後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緊緊抓住顧遷禁的衣襟。
分開時,兩人都氣喘籲籲。顧遷禁的拇指擦過顧時舟濕潤的唇角:“明天我們一起去見周明遠。一起面對。答應我。”
顧時舟的眼睛在昏暗的玄關燈下深不見底:“我答應你。”
顧遷禁剛松一口氣,顧時舟的手機突然亮起。一條陌生号碼發來的短信:【停止調查。你弟弟不會永遠這麼幸運。】
顧時舟的臉色瞬間慘白。顧遷禁奪過手機,正要查看詳情,屏幕卻突然變黑——手機被遠程鎖定了。
“他們監視你。”顧遷禁的聲音嘶啞,“明天絕對不能去。”
顧時舟卻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不,我們更得去了。”他從鞋櫃暗格取出另一部手機,“這才是我的主力機。剛才那個是誘餌,裝了反追蹤程序。”
顧遷禁瞪大眼睛:“你早就預料到會這樣?”
“我猜到調查不會順利。”顧時舟打開新手機,調出一個正在運行的軟件,“看,剛才那條短信已經反向定位到發信人位置了。”
屏幕上閃爍着一個地圖坐标——城南監獄行政樓。
城南監獄的灰色高牆上纏繞着帶刺的鐵絲網,在陽光下閃着冰冷的光。顧遷禁站在訪客入口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口袋裡那支刻着“G&G”的鋼筆。身旁的顧時舟正低頭整理領帶——他們僞裝成法學院實習生,顧時舟甚至戴了副平光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冷靜得可怕。
“記住計劃。”顧時舟壓低聲音,“我提問,你記錄。如果情況不對,立刻撤離。”
顧遷禁點點頭,目光掃過顧時舟襯衫第三顆紐扣——那裡藏着微型錄音設備。昨晚他們反複測試過這個裝置,确保能清晰錄下對話。想到顧時舟為此冒的風險,顧遷禁的胃部擰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