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證件。”警衛機械地伸出手。
顧時舟遞上僞造的實習證明,笑容恰到好處地腼腆:“我們是法學院周教授的學生,來做犯罪心理訪談。”
警衛仔細核對名單,最終放行。穿過三道鐵門,他們被帶到一個狹小的會面室。鐵桌對面是空着的椅子,牆上時鐘的秒針走動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緊張?”顧遷禁輕聲問,注意到顧時舟的指尖在桌面上輕微顫抖。
顧時舟搖頭,卻下意識摸了摸額角尚未痊愈的傷口。這個動作讓顧遷禁想起倉庫裡那個滿臉是血卻仍緊握U盤的身影。
門開了。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在兩名獄警押送下走進來。周明遠比照片上蒼老許多,金絲眼鏡後的眼睛渾濁而警惕。他坐下時手铐與鐵桌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周先生您好。”顧時舟的聲音突然變得明亮而學術,“我們是法學院的學生,正在研究經濟犯罪的心理學成因。感謝您願意接受訪談。”
周明遠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掃視:“周教授沒提過這事。”
“臨時安排的課題。”顧遷禁插話,翻開筆記本掩飾手指的顫抖,“您知道的,學術研究總是很突然。”
周明遠突然前傾身體,眼鏡反射着頂燈的白光:“你們多大了?”
“二十一。”顧時舟面不改色地撒謊。
“呵。”周明遠靠回椅背,“我女兒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顧遷禁注意到顧時舟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但他的聲音依然平穩:“那我們開始吧。您能談談最初是如何卷入顧氏企業資金挪用案的嗎?”
周明遠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為什麼問這個?”
“典型案例。”顧時舟推了推眼鏡,“企業高管與審計人員合謀作案,很有研究價值。”
房間突然變得異常安靜。顧遷禁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撞擊着胸腔。周明遠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擊,節奏紊亂。
“林世昌找上我的。”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說有個發财的機會。顧氏資金鍊斷裂,隻要在審計報告上動點手腳,就能分到七位數。”
顧時舟的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隻是這樣?”
“一開始是。”周明遠的目光飄向角落的監控攝像頭,“後來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什麼意思?”顧遷禁忍不住追問。
周明遠盯着他們,突然壓低聲音:“你們真是什麼法學院學生?”
顧時舟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秒。顧遷禁看到他的手指悄悄移向襯衫紐扣,調整錄音角度。
“當然。”顧時舟微笑,“您覺得我們像什麼?”
周明遠的目光變得銳利:“像那對多管閑事的教授夫婦。”
空氣仿佛凝固了。顧遷禁的血液瞬間變冷,他看到顧時舟的指節因用力握筆而發白。
“您認識我——認識那對教授?”顧時舟及時改口,聲音卻洩露了一絲顫抖。
周明遠突然笑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終于承認了?顧家的小崽子。”他的目光轉向顧遷禁,“你是弟弟吧?長得真像你爸年輕時。”
顧遷禁的肌肉繃緊,随時準備拉起顧時舟就跑。但顧時舟卻出奇地冷靜:“既然您認出來了,不如說說真相。我養父母的車禍是怎麼回事?”
“聰明。”周明遠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但你們确定要聽?知道得越多越危險。”
“我們已經很危險了。”顧時舟指向自己額角的傷疤,“林世昌的人上周差點殺了我。”
周明遠的表情變得複雜:“林世昌隻是個棋子。真正的大魚在銀監會。”他湊近一些,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我姐夫隻是執行者,上面還有人。”
顧遷禁想起父親資料裡提到的銀監會聯系人:“誰?”
“名字我不能說。”周明遠搖頭,“但可以告訴你們,顧氏破産後,那塊地皮被用來建政府大樓,中标的是陳氏建設——老闆是當時銀監會副主席的妹夫。”
顧時舟迅速記下這個信息:“那我養父母發現了什麼?”
“他們太聰明了。”周明遠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查到了資金最終流向海外賬戶,直指那位‘大人物’。”他頓了頓,“你父親這些年給我彙款,不是封口費,是保護費。”
“什麼意思?”顧遷禁皺眉。
“為了保護你們。”周明遠苦笑,“我姐夫威脅他,如果敢報警或繼續調查,就讓人處理掉他的兩個兒子。你爸選擇妥協,用錢買平安。”
顧遷禁的腦海中閃過父親疲憊的眼神和那本黑色日記。這些年父親獨自承受了多少?
突然,會面室的燈閃爍幾下,熄滅了。黑暗中傳來周明遠急促的警告:“快走!他們發現了!”
應急燈亮起的瞬間,門被推開,兩名獄警走進來:“安全檢查,會面終止。”
顧時舟迅速合上筆記本:“我們還沒完成訪談。”
“立即離開。”獄警的聲音不容置疑。
周明遠被粗暴地拉起來,臨走前他扭頭對顧時舟說了最後一句話:“城南區老圖書館,三樓東側書架最下層。”
走出監獄大門,烈日當空,顧遷禁卻感到刺骨的寒意。他拉住顧時舟的手腕:“有人在監視我們。”
顧時舟沒有回頭,借着調整背包的動作低聲說:“黑色轎車,兩點鐘方向。從我們出來就一直停在那裡。”
他們假裝自然地走向公交站,卻在最後一刻拐進了一條小巷。顧遷禁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跑!”顧時舟拽着他沖進錯綜複雜的小路。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顧遷禁回頭瞥見三個穿黑衣的男人,其中一個正對着耳機說什麼。他們拐過一個垃圾堆放處,顧時舟突然拉着他鑽進一扇半開的鐵門。
裡面是個廢棄的服裝廠,昏暗的廠房裡堆滿生鏽的縫紉機和布料殘骸。兩人屏息躲在成堆的布料後面,聽着追兵的腳步聲在附近徘徊。
“分開找!”一個粗犷的聲音命令道。
顧遷禁感覺顧時舟的手在他掌心發抖,卻不是因為恐懼——是憤怒。那雙總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燃燒着冰冷的火焰。
“城南老圖書館。”顧時舟用氣音說,“周明遠在提示我們什麼。”
外面傳來布料被掀翻的聲音,追兵越來越近。顧遷禁摸到一根斷裂的金屬管,握在手中。如果隻有一個人能離開——
“東邊窗戶。”顧時舟突然指向右側,“通向後面的巷子。”
腳步聲就在隔着一堆布料的位置停下。顧遷禁看到一雙锃亮的皮鞋在灰塵中格外刺眼。他握緊金屬管,準備沖出去。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警笛聲。皮鞋遲疑了一下,迅速離開了。兩人又等了幾分鐘,确認安全後才從東窗爬出。
穿過幾條偏僻的小巷,他們來到一個破舊的汽車旅館。顧時舟從錢包深處取出一把鑰匙——顧遷禁從不知道他有這個準備。
307房間狹小潮濕,但至少安全。顧時舟拉上窗簾,立刻檢查微型錄音設備是否完好。顧遷禁則靠在門邊,聽着走廊的動靜。
“還在工作。”顧時舟松了口氣,連接筆記本電腦播放錄音。
周明遠嘶啞的聲音在狹小的房間裡回蕩:“……顧氏破産後,那塊地皮被用來建政府大樓……”
顧時舟專注地整理着信息,在筆記本上畫出一張關系圖。顧遷禁看着他緊鎖的眉頭和抿成一條線的嘴唇,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溫和的人骨子裡有多麼固執。
“我們需要去老圖書館。”顧時舟合上電腦,“周明遠明顯在指引我們找什麼東西。”
顧遷禁抓住他的肩膀:“太危險了!那些人顯然知道我們在調查。”
“所以更要快。”顧時舟擡頭看他,眼睛亮得驚人,“在他們銷毀證據前。”
“你瘋了嗎?”顧遷禁的聲音因壓抑怒火而顫抖,“剛才差點被抓!如果那些人——”
“那又怎樣?”顧時舟突然站起來,聲音拔高,“我養父母死了!你父親被勒索了十五年!而那些人還在逍遙法外!”
他的眼眶發紅,呼吸急促,像隻被困的野獸。顧遷禁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控的樣子。
“我知道你恨……”顧遷禁試圖安撫。
“你不明白!”顧時舟猛地推開他,“你有一個完整的家!你有父母陪伴長大!而我……我甚至連他們的死因都不知道!”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積壓多年的痛苦。顧時舟的胸口劇烈起伏,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顧遷禁的心像被撕成兩半。他上前一步,不顧對方的掙紮将顧時舟緊緊抱住。
“我明白。”他在顧時舟耳邊低語,“所以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
顧時舟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随後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癱軟下來。他的額頭抵在顧遷禁肩上,呼吸灼熱地透過襯衫布料。
“為什麼……”顧時舟的聲音悶悶的,“為什麼要是這種關系……為什麼偏偏是你……”
顧遷禁收緊手臂,仿佛要将對方揉進骨血裡。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無數遍,卻始終找不到答案。也許就像顧時舟說的,有些粒子注定糾纏,無論相隔多遠。
“不重要了。”顧遷禁輕撫他的後背,“兄弟也好,戀人也罷,我隻知道不能失去你。兩次已經夠了。”
顧時舟擡起頭,淚水終于滑落:“第三次我會找到你。無論你在哪裡。”
他們的唇在昏暗的房間裡相遇,這個吻帶着鹹澀的淚水和無法言說的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絕望而熱烈。顧時舟的手指深深插入顧遷禁的發間,仿佛害怕一松手對方就會消失。
分開時,兩人都氣喘籲籲。顧遷禁用拇指擦去顧時舟臉上的淚痕:“我們一起去老圖書館。但得有計劃。”
顧時舟點點頭,從背包裡取出筆記本電腦:“先查查這個地方。”
搜索結果顯示,城南老圖書館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三年前因設施老舊停止開放,但藏書尚未完全搬遷。最引人注目的是,該圖書館的捐建者正是陳氏建設的創始人——周明遠提到的銀監會副主席的妹夫。
“太巧了。”顧時舟皺眉,“那裡一定藏着什麼。”
他們決定傍晚行動,利用夜色掩護。等待的時間裡,顧時舟反複聽着錄音,顧遷禁則檢查着随身物品——手電筒、多功能工具刀、備用手機。他注意到顧時舟從錢包裡取出一個小塑料袋,裡面是兩粒白色藥片。
“那是什麼?”顧遷禁皺眉。
顧時舟迅速收起藥片:“隻是阿司匹林。”
顧遷禁不傻,那絕不是阿司匹林。他想起網吧搜索記錄裡的“□□”,胃部一陣絞痛。但他選擇暫時不問——現在不是争執的時候。
黃昏降臨,他們離開旅館,繞路前往老圖書館。夕陽将廢棄建築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張開的黑色大口。圖書館的正門被鐵鍊鎖住,但側面的消防通道年久失修,輕輕一推就開了。
灰塵在斜射的光線中飛舞。三樓東側的書架積滿灰塵,最下層堆着些老舊的地方志。顧時舟跪在地上仔細檢查,突然輕呼一聲:“有本假書。”
那本《城南區地方志》實際上是僞裝的書盒。打開後,裡面是一疊泛黃的文件和一個U盤。
“找到了!”顧時舟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鐵門被撞開的聲音。沉重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圖書館内回蕩,伴随着對講機的靜電雜音。
“有人報警說看到可疑人員進入。”一個男聲說。
顧遷禁迅速關掉手電筒,拉着顧時舟躲到書架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手電光掃過他們頭頂的書架。
“分頭找!”那個聲音命令道。
顧遷禁感到顧時舟的手在他掌心收緊。他們屏住呼吸,聽着搜查的聲音逐漸逼近。突然,顧時舟湊到他耳邊:“通風管道。”
擡頭看去,天花闆上确實有個通風口。顧遷禁蹲下,讓顧時舟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通風口蓋闆被輕輕移開,顧時舟敏捷地鑽了進去,然後伸手拉顧遷禁。
就在顧遷禁即将夠到顧時舟的手時,一道手電光直射過來。
“在這!”
顧遷禁猛地跳起抓住顧時舟的手,被拉進通風管的瞬間,一顆子彈擦着他的鞋底射入牆壁。狹窄的管道内,兩人艱難地爬行,身後傳來憤怒的叫罵和金屬撞擊聲——追兵試圖拆掉通風口蓋闆。
“前面右轉!”顧時舟引導着,“通向樓後的維修通道!”
他們跌跌撞撞地爬出管道,落在圖書館後的小巷裡。沒有停留,兩人拼命奔跑,穿過幾條街巷後混入夜市的人群中。
回到安全屋,鎖好門,他們才敢查看找到的東西。文件是顧時舟養父母的手寫筆記,詳細記錄了陳氏建設如何通過非法手段獲取顧氏地皮。而U盤裡的内容更驚人——一段錄音清晰地記錄着某人指示“處理掉那對多管閑事的教授”。
“這個聲音……”顧時舟臉色慘白,“我在養父母的追悼會上聽過。是當時負責案件的高級警督。”
顧遷禁握緊拳頭:“這就是周明遠藏的保險。足以讓那些人坐電椅的證據。”
顧時舟突然開始發抖,不是出于恐懼,而是壓抑多年的情緒終于決堤。他蜷縮在床邊,将臉埋入掌心:“我們做到了……終于……”
顧遷禁跪在他面前,輕輕拉下那雙顫抖的手。顧時舟的臉上淚水縱橫,卻帶着解脫般的微笑。顧遷禁吻去那些鹹澀的淚水,最後落在對方顫抖的唇上。
“明天我們去警局。”他在親吻間隙低聲說,“找值得信任的人。”
顧時舟點點頭,手指緊緊攥住顧遷禁的衣襟:“一起。”
窗外,夜色深沉。但顧遷禁相信,黎明終将到來——為他們,為父親,為顧時舟無辜死去的養父母。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孤軍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