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顧時舟每天上午都和多吉在玻璃陽光房裡長談,下午則參加團體活動。顧遷禁不打擾他的治療,隻是每晚在壁爐前等他回來,分享一杯熱可可。
第七天夜裡,顧遷禁被輕微的啜泣聲驚醒。顧時舟的床空着,木屋門虛掩着。他披衣出門,在月光下的湖邊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顧時舟抱膝坐在碼頭上,肩膀在寒風中微微發抖。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隻是低聲說:“我今天...想起了車禍當天的全部細節。”
顧遷禁在他身邊坐下,靜靜等待。
“養父接完電話後,把一個小U盤縫進了我的玩具熊。”顧時舟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夜色,“他告訴我說...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告訴任何人熊裡有東西...”
月光照在湖面上,碎成千萬片銀箔。顧遷禁輕輕握住顧時舟冰涼的手指。
“他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顧時舟的眼淚無聲滑落,“而他們選擇用生命保護那個證據...和我...”
顧遷禁将他拉入懷中,感受到懷中人劇烈的顫抖。雪山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沉默而莊嚴,見證着這個終于被說出口的秘密。
“那不是你的錯。”顧遷禁在他耳邊重複,一遍又一遍,直到顧時舟的顫抖漸漸平息。
遠處,第一縷晨光染白了雪山之巅。新的一天即将開始,帶着所有未知的可能性和希望。
黎明前的雪山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在靛藍色的天幕下勾勒出鋸齒狀的剪影。顧時舟站在木屋門口,呼出的白氣迅速凝結成霜。多吉說轉山必須在日出前開始,這樣當第一縷陽光照到雪山頂時,他們應該剛好到達海拔4500米的垭口。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顧遷禁第三次問道,手指不安地摩挲着保溫杯邊緣。
顧時舟搖搖頭,調整背包肩帶:“儀式必須獨自完成。”他頓了頓,看到對方眼中的擔憂,又補充道:“多吉會遠遠跟着,确保安全。”
顧遷禁遞過保溫杯:“至少帶上這個。”
杯中是熱騰騰的酥油茶,濃郁的奶香混合着茶香。顧時舟接過來抿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在寒冷的清晨格外慰帖。他想說些什麼,但多吉已經在不遠處搖響銅鈴,催促出發。
“日落前回來。”顧遷禁最後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等你。”
顧時舟點點頭,轉身踏入朦胧的晨霧中。腳下的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某種古老的密語。随着海拔升高,空氣逐漸稀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費力。他按照多吉的指導,調整步伐與呼吸的節奏——三步一吸,兩步一呼。
太陽升起時,他們已爬過第一個陡坡。金色的陽光像融化的黃油,順着雪峰流淌而下,所到之處,黑暗退散。顧時舟停下腳步,被這壯麗的景象震撼得忘記了呼吸。在自然的神聖面前,人類的一切痛苦都顯得如此渺小。
“繼續走,别停。”多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最艱難的路段還在前面。”
随着海拔不斷攀升,顧時舟的視線開始模糊。不是因為高原反應,而是那些不斷湧現的記憶碎片——養父教他騎自行車時扶着後座的手;養母在他發燒時徹夜不眠敷在額頭上的冰毛巾;車禍前一天,養父神秘地将一個黑色U盤縫進他最愛的泰迪熊...
“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告訴任何人熊裡有東西。”養父的聲音在記憶中如此清晰,“這是非常重要的證據。”
山路越來越陡,積雪也越來越厚。顧時舟的靴子陷進及膝的雪中,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費巨大體力。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肺像被火燒一樣疼痛。正當他考慮是否該休息時,一陣刺骨的山風卷着雪粒迎面撲來,幾乎将他掀倒。
“快到了!”多吉在風中大喊,“前面就是垭口!”
顧時舟眯起眼睛,透過飛舞的雪沫,隐約看到前方兩座山峰之間的狹窄通道。傳說中,那裡是人間與天界的交界處,也是靈魂淨化的聖地。
最後的攀登幾乎耗盡了他全部力氣。當終于站在垭口時,顧時舟雙膝一軟,跪在了雪地上。極目遠眺,雲海在腳下翻滾,遠處的雪峰在陽光下閃爍着聖潔的光芒。這裡離天空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天堂。
“現在,”多吉在他身後說,“放下你的負擔。”
顧時舟茫然地轉頭:“什麼?”
“你背上山的不僅是行李。”多吉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靈魂,“還有十五年來背負的愧疚與痛苦。現在是時候放下了。”
風突然停了,萬籁俱寂。顧時舟感到一陣眩暈,記憶如潮水般湧來——車禍那天,他其實看到了那輛沖向養父母車子的黑色轎車;他記得養母最後回頭對他喊的那句話不是“再見”,而是“活下去,記住我們愛你”;他記得自己躲在姑姑家的衣櫃裡,緊抱着那隻藏有U盤的泰迪熊,發誓要找出真相...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雪山的寂靜。顧時舟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痛哭,隻感覺滾燙的淚水在臉上迅速變冷,結成了冰。他捶打着雪地,一遍遍喊着“對不起”,仿佛要把十五年來壓抑的所有悔恨與痛苦都傾瀉在這片純淨的雪原上。
多吉安靜地站在一旁,任由情緒的風暴自行平息。當顧時舟終于停止顫抖,老人從懷中取出一個銅制轉經筒。
“轉三圈,”他輕聲指導,“然後說出你真正想說的話。”
顧時舟的手指凍得發紅,幾乎握不住轉經筒。但他還是艱難地完成了三圈轉動,然後深吸一口氣:
“我原諒自己。”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個緊鎖的門,“我允許自己幸福。”
話音剛落,一陣溫暖的山風突然拂過垭口,卷起細碎的雪晶,在陽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多吉微笑點頭,仿佛這是預料之中的回應。
下山的路比上山輕松許多,但天氣突然惡化。濃霧從山谷中升起,很快遮蔽了視線。雪花變成了雪粒,被狂風卷着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針。
“跟緊我!”多吉在風中大喊,“我們要加快速度!”
顧時舟努力跟上老人的步伐,但高海拔和情緒宣洩消耗了太多體力。在一個陡坡處,他一腳踩空,滑下了幾米才抓住一塊突出的岩石。當他掙紮着爬回小路時,發現多吉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風雪中。
“多吉!”他大喊,但聲音被狂風撕碎。
寒冷迅速侵蝕着身體。顧時舟知道在暴風雪中停留意味着什麼,但他實在沒有力氣繼續走了。意識開始模糊時,他恍惚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顧時舟!”
不是多吉的聲音。這個認知讓他猛地清醒了一些。透過雪幕,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艱難地向自己靠近——顧遷禁穿着借來的登山服,臉被凍得通紅,眼中是純粹的恐懼與決心。
“白癡...誰讓你上來的...”顧時舟想罵人,但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哽咽。
顧遷禁不由分說地将他拉起來,半拖半抱地帶到附近的一個岩洞裡。這個天然形成的避風所裡堆着些幹柴,顯然是牧民們常用的休息處。顧遷禁用顫抖的手點燃柴堆,橘紅色的火光很快驅散了洞内的黑暗與寒意。
“你瘋了嗎?”顧遷禁一邊幫他搓熱凍僵的手指,一邊怒斥,“這種天氣獨自上山?”
顧時舟想反駁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但嘴唇抖得說不出話。顧遷禁歎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他,然後緊緊抱住這個冰冷的身軀。
“如果你死了...”顧遷禁的聲音悶在他肩頭,“我絕不會原諒你。”
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顧時舟所有的防線。他在溫暖的懷抱中崩潰大哭,像個迷路已久終于回家的孩子。火光在他們臉上跳動,将影子投在岩壁上,融為一體。
“我想起來了...全部...”顧時舟斷斷續續地說,“養父母...U盤...他們早就知道會出事...”
顧遷禁靜靜地聽着,手指梳理着他被雪水打濕的頭發。
“那隻泰迪熊...應該還在姑姑家的閣樓裡...”顧時舟擡起淚眼,“裡面有證據...能徹底了結這個案子...”
“我們會找到它。”顧遷禁承諾,“但不是為了複仇,而是為了正義。你養父母用生命保護的真相,應該被世界知道。”
顧時舟凝視着火光中顧遷禁的側臉,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在失去那麼多之後,命運還是給了他一個願意冒生命危險來雪山尋找他的人。
“在山頂...我許了個願。”他輕聲說。
顧遷禁挑眉:“什麼?”
“不告訴你。”顧時舟把臉埋進對方頸窩,嗅着那熟悉的氣息,“說出來就不靈了。”
暴風雪持續到傍晚才停息。當他們攙扶着回到療養中心時,多吉已經組織了一支搜救隊正準備出發。老人看到他們安然歸來,雙手合十念了句藏語祝福,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
接下來的日子像夢境般甯靜。顧時舟的睡眠質量明顯改善,噩夢的頻率從每晚減少到偶爾。他開始主動參與社交活動,甚至和幾個療養者成了朋友。顧遷禁則每天與Collins教授郵件往來,讨論顧氏案件的學術價值。
一周後的傍晚,他們按多吉的建議去了山腳下的溫泉。乳藍色的泉水蒸騰着熱氣,在寒冷的傍晚格外誘人。顧時舟脫掉浴袍滑入水中時,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Collins回信了。”顧遷禁靠在他旁邊的岩石上,“他說可以為你争取研究助理的位置,這樣你就能和我一起去劍橋。”
顧時舟猛地轉頭,水花四濺:“真的?但我的心理評估...”
“他說有辦法解決。”顧遷禁湊近一些,“我們可以把顧氏案件寫成論文,為你養父母讨回公道的同時,也為其他類似案例提供參考。”
星光開始在天幕上浮現,倒映在溫泉池中,像撒了一把碎鑽。顧時舟望着這美景,突然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與希望。
“在山頂...”他輕聲說,“我許願能勇敢地愛你,不再害怕失去。”
顧遷禁的眼中映着星光與水光:“那現在呢?”
顧時舟沒有回答,而是傾身向前,在星空下吻住這個與他命運糾纏的人。溫泉水溫柔地包裹着他們,像大地的擁抱。
回程前一天,多吉送給他們每人一條手工編織的五色繩手鍊。“藏族人認為,這能綁住好運和緣分。”老人慈祥地說,“你們倆的緣分,比雪山還要古老。”
火車駛離麗江站時,顧時舟望着窗外漸行漸遠的雪山輪廓,突然說:“我想先去趟姑姑家。”
顧遷禁了然地點點頭:“找那隻泰迪熊?”
“嗯。然後...”顧時舟猶豫了一下,“我想正式搬去和你住。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顧遷禁的回答是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陽光透過車窗照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溫暖而明亮。前方的路還很長,但至少現在,他們不再需要獨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