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家的閣樓像一座被時間遺忘的博物館。
顧時舟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灰塵在陽光下起舞,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十五年來,他從未踏足過這個空間——養父母去世後,他被姑姑接回家,卻始終拒絕上樓查看自己的舊物。
“确定不需要幫忙?”顧遷禁站在樓梯口問道,手裡還拿着從廚房找來的剪刀和手電筒。
顧時舟搖搖頭:“我想先自己看看。”
地闆在他的體重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閣樓比他記憶中狹小許多,堆滿了紙箱、舊家具和蒙着白布的不知名物件。角落裡,一個貼着“小舟的東西”标簽的紙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紙箱打開時揚起一陣灰塵。顧時舟忍不住咳嗽起來,眼睛卻被箱中的内容牢牢吸引——那不是他預想的雜亂丢棄物,而是被精心整理過的童年記憶:小學成績單、美術課畫的蠟筆畫、甚至是他踢足球獲得的塑料獎牌,每一件都被小心地保存在單獨的塑料袋裡。
箱底還有一個褪色的藍色禮盒,系着已經泛黃的絲帶。顧時舟的手指微微發抖,解開絲帶時發現裡面是一套精緻的火車模型,盒子上貼着一張便簽:「小舟十歲生日快樂——永遠愛你的姑姑」
他茫然地拿起旁邊另一個禮盒,是套精裝百科全書,便簽上寫着:「十一歲,願你聰明健康」。然後是十二歲的望遠鏡,十三歲的筆記本電腦(當時最新型号),十四歲的手表...一直到十七歲,每年一份,從未間斷。
“找到了嗎?”顧遷禁的聲音從樓梯傳來。
顧時舟沒有回答。他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視線因淚水而模糊。這些年來,他以為姑姑隻是出于責任收留他,卻不知道她每年都準備了生日禮物,隻是從未送出——也許是因為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拒絕任何慶祝。
“顧時舟?”顧遷禁走上閣樓,腳步聲在身後停下,“怎麼了?”
一隻溫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顧時舟舉起那個火車模型,聲音嘶啞:“我不知道...她準備了這些...”
顧遷禁蹲下身,翻看那些禮物,表情逐漸柔軟。他拿起箱底的一本相冊,翻開第一頁——照片上的小男孩站在幼兒園門口,手裡舉着繪畫作品,笑容燦爛。下一頁是同一個小男孩,但眼神已經變得警惕,嘴角的笑容勉強而不自然。相冊記錄了顧時舟從天真到陰郁的漸變過程,直到最後幾頁完全空白。
“我們得找到那隻熊。”顧時舟突然合上相冊,像是無法承受更多回憶的沖擊。
他們花了兩個小時翻遍閣樓的每個角落。顧遷禁在舊衣櫃裡發現了一箱玩具,大部分已經破損褪色。他一件件取出檢查:缺輪子的小汽車、斷臂的玩偶、拼圖缺塊的棋盤...
“是這個嗎?”他舉起一隻右眼脫落的棕色泰迪熊。
顧時舟的呼吸明顯加快了。他接過那隻破舊的玩偶,手指撫過熊肚子上粗糙的縫合痕迹——那裡的線頭明顯比其他部位新一些。養父的手法,他絕不會認錯。
剪刀刃口在陽光下閃着冷光。顧時舟深吸一口氣,小心地沿着縫合線剪開。随着棉絮被撥開,一個黑色U盤赫然出現在眼前,表面已經氧化發暗,但保存完好。
“真的在這裡...”顧遷禁輕聲驚歎。
顧時舟取出U盤,指尖傳來金屬的冰涼觸感。十五年前,養父母用生命保護的證據,如今終于重見天日。他的眼前突然浮現養父縫制時的專注側臉,養母在一旁把風的身影...那些記憶如此鮮活,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要現在查看嗎?”顧遷禁問。
顧時舟搖搖頭,突然感到一陣疲憊:“回去再說...我想先休息一下。”
他起身時碰倒了旁邊的紙箱,一堆筆記本和紙張散落在地。顧遷禁彎腰幫忙收拾,卻突然僵住了——他撿起的不是普通筆記本,而是一本日記,封面上用稚嫩的筆迹寫着「顧時舟的秘密日記」。
“别看!”顧時舟想搶回來,但為時已晚。
顧遷禁已經翻開了第一頁,上面是十歲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今天又夢到爸爸媽媽了。姑姑說他們去了天堂,但我知道他們是被人害死的。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找出兇手。」
往後翻,每一頁都記錄着類似的決心與孤獨。「學校裡沒有人理我...」「姑姑今天哭了,因為我在飯桌上又提到了車禍...」「如果那天我沒有發燒,如果我和他們一起在車上...」
最令人心碎的是一張夾在日記中的紙條,上面用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叉,寫着「生日快樂,顧時舟。沒有人記得。」
顧遷禁擡頭,眼中是赤裸裸的心疼:“你從來不過生日?”
“不想過。”顧時舟别過臉,“那天...也是養父母的忌日。”
沉默在閣樓中蔓延。陽光已經西斜,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顧遷禁突然一把抱住顧時舟,力道大得幾乎讓人疼痛。
“以後每個生日,”他在顧時舟耳邊說,“我都會讓你覺得活着真好。”
顧時舟沒有回答,隻是将臉埋在那個溫暖的肩膀上,任由淚水無聲滑落。閣樓的灰塵在斜陽中靜靜漂浮,見證着這個遲來十五年的擁抱。
下樓時,他們遇到了正端着水果上樓的姑姑。這位年近六十的女性看到顧時舟手中的泰迪熊和U盤,手中的果盤差點跌落。
“你們...找到了?”她的聲音發抖,“我一直不敢丢掉它,但又怕它給你帶來危險...”
顧時舟站在原地,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十五年來,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默默照顧他的親人。是姑姑在他夜驚時守在床邊,是他拒絕溝通時仍堅持準備三餐,是她在每個生日那天偷偷哭泣...
“謝謝。”最終他隻擠出這兩個字,但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情感。
姑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放下果盤,顫抖的手撫上顧時舟的臉:“你長得真像你媽媽...親生媽媽。”
晚餐後,他們在書房檢查U盤内容。由于年代久遠,試了三台電腦才成功讀取。文件沒有加密,裡面是一系列财務報表和錄音文件。最早的錄音日期顯示是車禍前一天。
“聽聽這個。”顧遷禁點開一個标注「陸遠山-趙副主席」的音頻文件。
沙沙的噪音後,陸遠山的聲音清晰傳來:「那塊地的手續已經辦妥了,隻要顧氏破産,立刻就能轉到陳氏名下...顧明那個蠢貨還以為我隻是想引進投資...」
另一個更威嚴的聲音回答:「别大意。審計組的張教授夫婦一直在查資金流向...」
「處理掉就是了。」陸遠山輕描淡寫地說,“又不是第一次。”
錄音結束,書房陷入死寂。顧時舟的臉色蒼白如紙,手指緊握成拳。這就是養父母用生命換來的證據——陸遠山與銀監會趙副主席密謀侵吞顧氏資産,并計劃殺害調查者的直接罪證。
“還有更多。”顧遷禁點開其他文件,包括銀行轉賬記錄、僞造的合同和土地轉讓協議,“這些足夠讓他們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了。”
顧時舟突然站起來,走到窗前深呼吸。夜色已深,窗外隻有零星幾盞路燈亮着。十五年的追尋,無數個不眠之夜,終于在這一刻有了結果。他以為自己會感到釋然,或者勝利的喜悅,但胸腔裡隻有一種奇怪的、鈍鈍的疼痛。
“Collins安排的BBC記者後天到。”顧遷禁走到他身後,雙手輕輕搭在他肩上,“你準備好了嗎?”
顧時舟的肩膀微微發抖:“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鏡頭...談論他們...”
“實話實說就好。”顧遷禁轉向他,額頭相抵,“他們的犧牲值得被世界知道。”
第二天,他們開始為采訪做準備。顧遷禁扮演記者提問,顧時舟練習回答。但每當談到養父母死亡的細節,顧時舟就會語塞,呼吸變得急促。
“又來了?”顧遷禁注意到他不對勁,“恐慌發作?”
顧時舟點點頭,手指揪住胸口的衣服,像是無法獲取足夠空氣。顧遷禁立刻引導他做呼吸練習——四秒吸氣,七秒屏息,八秒呼氣。這是心理咨詢師教他們的方法。
“看着我。”顧遷禁捧住他的臉,“隻看着我。這裡很安全,沒有人能傷害你。”
慢慢地,顧時舟的呼吸恢複正常,眼中的恐慌逐漸褪去。他疲憊地靠在顧遷禁肩上:“如果沒有你...”
“但我在這裡。”顧遷禁打斷他,“永遠。”
采訪當天,BBC的女記者帶着攝像師準時到達。她金發碧眼,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态度專業而溫和。顧時舟穿着簡單的白襯衫,手心不斷滲出冷汗,直到顧遷禁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這個故事開始于十五年前...”顧時舟開始講述,聲音起初有些顫抖,但随着故事展開逐漸變得堅定。
記者聽得入神,不時提出敏銳的問題。當U盤裡的錄音播放時,她震驚地睜大了眼睛:“這太不可思議了...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這些證據?”
“交給警方和國際媒體。”顧遷禁回答,“同時我們會在劍橋與Collins教授合作,将這個案例寫成學術論文,研究企業腐敗與司法漏洞。”
采訪持續了三小時。結束時,記者真誠地說:“這将是一個轟動性的報道。你們的故事...非常勇敢。”
送走記者後,顧時舟癱在沙發上,精疲力盡卻又如釋重負。顧遷禁遞給他一杯熱茶,兩人靜靜享受着這難得的平靜時刻。
“機票訂好了嗎?”顧時舟突然問。
“嗯,後天上午。”顧遷禁坐到他身邊,“後悔答應Collins了?”
顧時舟搖搖頭,嘴角微微上揚:“隻是想到要坐十幾小時飛機,有點頭疼。”
“你可以靠着我睡。”顧遷禁自然地攬過他的肩膀,“像以前一樣。”
陽光透過紗簾照進來,在地闆上畫出斑駁的光影。顧時舟望着那些跳動的光點,突然意識到,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期待未來,而不是被過去所困擾。
出發那天,姑姑堅持送他們到機場。安檢前,她突然拉住顧時舟的手,塞給他一個小盒子:“本來想等你二十五歲生日再給的...”
盒子裡是一枚古樸的銀戒指,内側刻着「生于1993.6.15」——他的出生日期。
“你親生媽媽留下的...”姑姑哽咽着說,“她臨終前讓我等你長大了交給你...”
顧時舟盯着戒指,喉嚨發緊。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與親生母親有關的物品。顧遷禁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無聲的支持。
登機廣播響起,他們不得不告别。姑姑最後擁抱了顧時舟,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媽媽會為你驕傲的...我也是。”
飛機起飛時,顧時舟望着窗外逐漸變小的城市輪廓,突然感到顧遷禁的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十指相扣。他轉頭,對上那雙熟悉的、滿是溫柔的眼睛。
“沒事吧?”顧遷禁輕聲問。
顧時舟搖搖頭,回握那隻手:“隻是...第一次感覺自己在正确的地方。”
雲海在腳下鋪展,如同無垠的白色平原。顧遷禁微笑着靠過來,額頭貼上他的:“歡迎回家,顧時舟。”
無論前路如何,至少此刻,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他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歸屬——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就在彼此交握的雙手之間。
劍橋的秋天比想象中更潮濕。顧時舟站在宿舍窗前,看着雨水順着古老的石牆蜿蜒而下,在玻璃上留下扭曲的水痕。抵達英國已經三天,他的時差還沒調整過來,每天淩晨三點準時醒來,盯着陌生的天花闆直到天明。
“又失眠了?”顧遷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端着兩杯冒着熱氣的可可,頭發還帶着淋浴後的濕氣。
顧時舟接過杯子,指尖相觸的瞬間傳來熟悉的溫度:“這床像石頭一樣硬。”
“比雲南療養院的床還糟?”顧遷禁笑着靠在他旁邊的窗台上,兩人一起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的庭院。十六世紀的哥特式建築在雨中顯得更加陰郁,尖頂刺入鉛灰色的天空。
“Collins今天下午要見我們。”顧遷禁抿了一口可可,“說是要讨論研究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