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舟和麻裡子一同來到事務所的頂層,走到社長室門前時,麻裡子一本正經地囑咐他:“見勢不妙就撤退,不要橫着出來。”
阮雪舟沒忍住勾了下嘴角,緊張的心情因為這個玩笑放松了少許。
他在輕輕叩門後孤身踏入,留麻裡子在外面等待。
樽見久伸此前已經了解過阮雪舟的來意,不怒自威的眉宇間積蓄着不滿,晾着阮雪舟站了十來分鐘,他才擡起頭準備發難。
但望着眼前正值當打之年的養子,那些話終究是沒能說出口。到底是過了花甲的人了,在疾言厲色這方面,也漸漸懶怠起來。
算了,畢竟又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把年紀何必再為他大動肝火,傷了身體也是不值得。
“你還是走到了這一天。”樽見久伸臉上的表情是不贊同,“跟男人玩玩也就算了,動真感情做什麼?”
阮雪舟的目光掠過社長室的牆壁,樽見社長把這間屋子布置的很簡潔,風格上卻有很多不統一的地方,譬如說牆上挂着“無欲則剛”的書法,卷軸下面卻放着一把吉他。
無欲則剛,是樽見久伸的座右銘,阮雪舟還在他身邊那幾年,他也常常拿這句話來訓導他。
阮雪舟終究沒能做到,但卻并不為此感到羞慚。
“不動真格确實不會受傷害,但這種沒有情緒的人生,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很無聊。”阮雪舟慢慢地說着,“這無聊的人生,我想他陪着我。”
把心交出來,讓一個人或某件事輕易牽動自己的情緒,是一件危險而幸福的事情。
阮雪舟從前一心隻想規避風險,但産生這種有所牽挂的感覺可遇不可求,他還是會上瘾,想要牢牢抓在手中。
“你那一位難道很喜歡這種無用的儀式感嗎?”社長冷笑了一聲,揚手示意他坐下,“永島臨,是個什麼樣的人?”
阮雪舟的腦海中一瞬間湧入很多點滴的片段。最初的見面應當是那次在樓梯上的一眼相接,永島專注的視線在被他發現後染上了慌亂,這一眼似乎為他們之後的相處奠定了基調,永島總在望着他,等着他,有時候遊刃有餘地主導他們關系的前進,有時候又會因為倉皇無措做出一些傻傻的事。
他會沖破一百個不能交往的借口來吻他的眉心,對他說“我等你的喜歡到我對你的一半”。他會包容他的笨拙,耐着性子兌現當時的承諾,“我會教你,我教你怎麼和我談戀愛。”
永島出現的時候,他正打算走出心中那扇門,而永島拉住了他的手,帶着他繞過因噎廢食的礁石,扔掉自以為是的遷就,告訴他,不要這樣小心翼翼,你可以坦然一點,因為——
因為你是值得被愛的。
從開始到現在,從雲端到路上,盡管時間并不算久,阮雪舟和“戀愛”這兩個字關聯着的全部記憶,都已經被他覆蓋了。
回憶是兩個人之間的私語,盡管想起了很多,面對樽見社長的提問,阮雪舟還是隻說了一句話:“是一個突然闖進我的世界裡的人,很突然,但是很堅定。”
“堅定?”樽見社長嗤笑出聲,“如果感情真的穩定,你還會出現在這裡嗎?你亂了陣腳,可悲到想要用沒有法律效力的婚姻來捆住人,這段關系,你已經輸了。”
阮雪舟在他銳利的目光下有片刻的無所遁形,氣勢一時落了下風:“最近我們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有我的問題。所以我才更想讓他明白,我是認真的。”
“一輩子很長的。”樽見久伸點了一支煙,悠悠地歎,“你現在熱戀沖動,以後的事可很難說。”
阮雪舟笑了笑,說:“先把人留在身邊吧。”
他的姿态是恭謹的,語調裡卻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一點任性來,讓樽見想起他少年時的事。
樽見久伸一生未婚無子,身邊親緣小輩隻有一個成日裡話不投機的侄子樽見武,再就是阮雪舟。
再怎麼乖的小孩,十幾歲的年紀時都不好帶,樽見脾氣本來就不大好,每天在事務所面對一群男孩已經心力交瘁,回了家哪裡還有耐性扮演養父的角色。
阮雪舟在小的時候一度很喜歡一種進口牛奶糖,當年不怎麼好買,是其他Jr送給他的。有一回趕上樽見心緒不佳,在家聞到這個甜膩膩的香味很是煩躁,便借題發揮吵了他一頓,讓他扔掉糖罐,甚至說了句重話:“你真把這裡當成你的家了?”
少年的臉色當時就白了,但最終沒反抗什麼,隻是靜靜望着他,帶着一種天真的疑惑。那次之後,樽見也沒再在他房間裡見過那種糖果。但又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阮雪舟并沒有聽話地扔掉那些糖,隻是分給了樽見武一半,忽悠阿武替他藏了起來。
阮雪舟的乖巧,一直都隻是表面而已。
人老了總是很容易陷入回憶,社長室因着他的沉思靜默了下來。樽見久伸覺得氣悶,拄着拐杖站起身望向窗戶,阮雪舟會意地走過來扶着他,走到窗邊才放開手。
兩人無法輕易達成一緻意見,這本在阮雪舟的意料之内,他并未放棄,低頭看了一眼窗邊的欄杆,開口道:“這個圍欄與整體的裝修風格其實不大相稱,不過一直都在這裡,看久了倒也習慣了。”
他這樣刻意地提起欄杆,樽見久伸緩緩地轉過頭,眼光卻仿佛并未落在他身上:“你已經知道了。”
阮雪舟“嗯”了一聲,其實,即便沒有當時Zale團貝斯手的戳破,樽見對他的态度裡早已有迹可循。
荒砂孝哉自殺時是從社長室的窗口縱身躍下,也不是什麼很難打聽到的秘辛。
“我費心費力培養了他兩年,他是我最好的作品。結果,他卻因為一個男人跳樓了,就從這裡。”樽見蒼老的面容掩映在香煙的塵霧之後,他用隻言片語講完屬于荒砂的故事,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叙述的語調平淡得近乎漫不經心,像隻是從報紙上看來了一個故事。
上世紀80年代,樽見久伸從長兄手中全盤掌控了樽見事務所,正在摩拳擦掌準備大展抱負的時候,一個名叫荒砂孝哉的男孩通過選拔來到他面前,從容貌到資質,都可以說是比照着樽見的理想長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