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哦”了一聲。
“啊呀,我這不是在和她聊天嘛,把人當什麼了這是!”大媽看着像是有些不高興,不過給孫子換完尿布後,又再度熱絡起來,湊到祝嬰甯耳邊,對她說,“你看你旁邊這女的,一個女的紋什麼身呐,一看就不是好人,妹子,我看你是個淳樸的,你可得離這種不學好的遠點。”
“……”
祝嬰甯有些語塞,一時不知該接什麼話該站什麼隊,隻能弱弱地縮起肩膀。
在胳膊上紋滿玫瑰的年輕女性聞言,朝天翻了個白眼,把手裡的随聲聽連接好,戴上耳機望向窗外,隻留給大媽一個硬邦邦的後腦勺。
祝嬰甯就這樣夾在她倆中間,一會兒好奇地用餘光打量這個年輕姐姐握在手裡的随聲聽,一會兒又轉頭看大媽用大大泡泡糖逗她的孫子。
火車發動,哐啷哐啷的聲音響在她腳下,大敞的車窗外是倒退的鐵軌和倒退的山色。直到這一刻,她才有了離開的實感。
大腿上和屁股上被劉桂芳打出來的鞭痕還隐隐作痛,這是她懂事後劉桂芳第一次打她,用藤條,掃把,雞毛撣子,一切能夠順手摸到的東西。她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隻是默默站在原地承受。
雖然陳斌告訴她:“嬰甯,你的選擇是正确的,你不去北京,今後就不會再有讀書的機會,而你弟弟不去北京,你媽媽卻還是會想盡辦法讓他進縣一中讀書,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沒有搶走你弟弟讀書的機會,你隻是奪回了自己讀書的機會。”
雖然她明白了陳斌話語的深意,可心裡還是難免壓着一股沉甸甸的負罪感。
這股負罪感讓她在挨打時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她溫順地承受那些帶着怒火與審判的疼痛。
而現在——
疼痛也好,負罪也好,别的什麼也好,那些負面情緒通通散去,隻剩下一個孩子叛逃時最本真的興奮。
她已踏上旅程。
車廂裡充溢着各種臭味各種噪聲,她卻依然精神抖擻,如一隻出籠的小獸,近乎貪婪地用五感攝取所有新鮮事物。
從G省到首都總共是十小時車程,她将在今天下午到達首都。這個認知讓她激動得險些坐不住,又怕給周圍人添麻煩,隻好深呼吸兩下,壓抑住自己的興奮。
身旁的人來來去去,有人下車,有人上車,帶孫子的大媽和帶着随聲聽的年輕姐姐很快被其他人替代,她見到了上車以後就一直在接打電話的西裝革履的上班族,見到了被乘務員提醒最好去吸煙區吸煙但依然執意要坐在座位上抽煙的大爺,見到了一對長得很醜但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的小夫妻。
她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被火車截獲的一小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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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總,你說的這小孩到底是幾點到啊?”
等了一個多小時,楊子昊的腳底闆都要站出繭子了。他是許正康聘請來的記者,帶着攝像在出站口等了這麼久,也沒見着他口中所謂的小孩。
許正康拿手帕擦了擦油膩膩的脖頸,臉色同樣焦躁,心裡已經把許思睿翻來覆去痛罵了好幾個來回。要是按照他原先的想法來,資助祝吉祥來上學,現在早就已經萬事大吉了。許思睿倒好,從中作梗,先斬後奏,瞞着他把資助對象換成了祝嬰甯,臨到頭來才告訴他真相。這也就算了,關鍵是這小子今天還跑沒影了,不知道又上了哪個犄角旮旯鬼混。他連祝嬰甯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隻能緊急調出綜藝,通過綜藝上模糊的截圖比對着每一個朝出口走來的乘客。
楊子昊也在一旁幫忙分辨。
“找到了!找到了!許總,你看那個瘦瘦小小長得像男孩的!”
他話剛說完,那個男孩就被别人接走了,楊子昊隻能尴尬笑笑。
又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叫嚷起來:“許總,你看那!那個長得像希望工程大眼睛小女孩的蘑菇頭,是不是有點像?”
許正康把手機上的照片和楊子昊所指的“蘑菇頭”一比:“嗯……是有點意思。”
蘑菇頭本人在出站口漫無目的地晃來晃去,手上提着一個土到掉渣的紅白條紋交織的蛇皮袋子,膚色黑黑的,下巴尖尖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走,上去問一問。”許正康鎖定目标,帶領楊子昊和攝像師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