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這時,海水終于能夠确認,梓盧大概不是什麼須來病的私生子、或者是個普通的人類小孩,一定有屬于他的超能力——當然,這并不妨礙她交朋友。
現在,她滿心挂念着她的樹,又自責,又難過,幾乎快忍不住落下淚來:“我的确快忘記大樹了,都怪我……我甚至靠着夢境才在幾天前想起來祂,可大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依靠呀!祂陪我度過了最孤單的時光,我怎麼會忘了祂呢?”
梓盧附耳在樹旁,良久轉頭過來,傳達着安慰:“祂說,祂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現在,你有了很多朋友,再也無需依靠,祂很高興。”
“不是這樣的!我依然需要我的樹,不是這樣的……”
“——大樹來這一趟,還要跟你說,祂沒法陪你走很久了,也沒法走很遠。祂還不太放心,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這一場考試,你能答個好成績。”
梓盧指着海水面前的試卷:“回答吧。你的答案,大樹想知道,須來病想知道,你自己也會想知道。”
海水忍着鼻尖的酸澀,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隻好洩憤似的答起來。這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彷徨虛僞的童年時代,一見到樹,她親愛的樹,就想要軟弱地去依賴祂,回避那些洶湧到面前、避無可避的東西。
她已然開始不耐煩每個人都在跟她談的玩意兒,所謂“守護”與“犧牲”,種種深刻、煩擾、又無法糊弄的東西。
于是,海水落下筆:“第二題:申屠同學對待别人很平等尊重,不會帶有色眼鏡看人;申屠同學很細心,能記住别人的喜好;申屠同學很強大,紳士,果斷,守諾,容貌英俊,有責任感,有領袖風範,有騎士精神……十點如上。但是,申屠同學不會是我的男友。”
“第三題:若有一天……若真有那樣的一天,我不知道自己面對生死能否毫不怯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選擇。但如果那一天來臨,我想,金色大陸一定會知道我的答案。”
梓盧閉目,用草葉吹起小曲,音調悠遠。大樹甯靜地望着祂的孩子,見人沙沙落筆,祂也沙沙晃動,直到魔法鈴響。
似乎有什麼迎來了尾聲。
……
直到考試結束,晏珠白還是不知道海水為什麼突然變得很小心眼,一點玩笑也開不起。況且,他有說錯什麼嘛?她确确實實是考了倒數第一呀!
晏珠白坐在座位上幹巴巴地等了半天,也沒見海水往自己這邊看一眼。他的少爺脾氣也上來了,拉下臉,起身就走。
海水剛從梓盧的幻境中醒來,腦袋還有些不清醒。萬百說要給她準備什麼驚喜,高興得不行,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沒人等自己,海水索性準備先回宿舍。
很多選修課也把考試時間放在了這天下午,教學樓便順勢變成了大口吞吐考生的大嘴獸。海水跟随人潮往外走,垂着腦袋,有些魂不守舍。她到了門口,卻見外面雨勢浩大,風力強勁,不打一把質量過硬的傘便很難前行。
學生們三兩成群地聚成傘花,也有沒帶傘的,索性跑進雨裡,痛痛快快澆了個透,别有一番潇灑。
海水笨手笨腳地掏出個單薄的雨披,展開後才發現尺寸小了,搭在肩上像大人穿了童裝。
她有些羞窘,剛想趁沒人發現脫下來,便聽那道最不想入耳的聲音響起:“……小水?”
海水真的很想故意不理人,或者裝沒聽見,轉身就走。可雨勢實在太大,她壯士斷腕般沖進去又有點莫名其妙,隻好故作自然地轉頭:“哈哈!好巧呀,小樂。”
她還是這樣沒話找話地打招呼、打圓場,話跟她本人一樣沒骨氣。
樂神望溫柔地俯視着她,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放課後。他晃了晃手裡硬挺的長柄傘:“要一起走嗎?雨還挺大的。”
海水連忙擺了擺手,堆起一臉假笑:“不用啦,我穿了雨披!而且我還騎了平衡車,回去很方便,就騎着我的座駕小車,名字叫‘想帶你漫不經心又風馳電掣地逛’……總之——我很快就能回去的!”
海水像是着急證明什麼,趕緊把自己折疊的小座駕展開,站了上去。樂神望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便見女生已經披着小了一圈的熒光色雨披,沖進了雨裡。大概是那姿态有些滑稽,周圍傳來幾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樂神望臉色微沉,不贊同地瞪了幾個譏笑的男生一眼。他又把目光轉回前方,隻見雨幕中的少女努力挺直着腰背,奈何大風呼嘯、材質又太薄,雨衣被風吹得背後整個向上翻起。劣質的布料在氣流的劇烈鼓動下從中間裂開,與藍黑色的頭發糾作一團。
……他一直以來在意的,就是這樣一個尴尬、失态、在暴雨天也激不起任何水花的平庸背影麼?
樂神望咀嚼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拒絕,心底不由再次湧起一股煩躁。為什麼小水就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呢?像一直以來的那樣,做他有趣的玩伴、親近的友人,一直誇贊自己,崇拜自己,說着那一連串熟悉的甜言蜜語:全大陸最厲害的小樂,最帥的小樂,最好的小樂……
海水不是就喜歡這樣子嗎?不停圍着他打轉,像隻縮着脖子的老鼠,眯起眼睛滴溜溜地轉,又以為他沒發現似的,偷偷地笑一下,不肯把喜樂講與人聽。她個子高挑,骨架也大,做這樣的動作不怎麼可愛,反而凸顯了别扭與笨拙。可他并不排斥這樣的海水,甚至有些享受對這樣的她給予善意的感覺。
沒人比從小就會看父母眼色的樂神望更懂怎麼讨人歡心。對待海水,樂神望甚至不用費什麼特别的力氣,就能讓自己變成她心裡特别的人。他隻要正常展現自己身上的優點,稍微借一些隊友之便,陪伴她、鼓勵她、對她好,海水就會一步步地被他吸引。
——可為什麼,面對光芒閃耀的自己,海水不為這份寶貴的示好竊喜萬分、欣然應允,反而避之如蛇蠍?
樂神望并不是忘記了萬百的提點,而是并不理解他話裡的含義。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無數種被拒絕的可能,就是沒想過,其實是自己内心存在着某種高高在上、理所當然的傲慢。
說是“給予”,潛意識裡早就像“施予”了。
那次,聽到她有在意的戀人,樂神望失手打翻了油醋汁,沾上了鞋。
那雙鞋是自己的珍愛,他想,一定是因為這個,他的心裡才會下起黑色的雨來。